到苏州时早已夜静更深了,可能是寒山寺的钟声太有名气吧,或是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诗脍炙人口、妇孺皆知的缘故,来苏州的船舶都往这里来,体验一下诗中的意境,满足读书人附庸风雅的浮躁,更有甚者点评诗中的不切诟病。
诟病!有吗?想挑总会有的,只要站在黑影里,看那月光下的飞虫。
“是单眼皮的。”
“不,是双眼皮的。”
你说服不了我,我说服不了你,就这么争来论去。
旁边贪吃的青娃老弟瞪着鼓眼睛告诉你,“这虫子其实是没有眼皮的”。
小猪与义玄和尚的船过了江村桥,堤旁已有几艘客船泊在那里。
在寒山寺山门前的埠头下了船,他们商量后决定在这山门外忍一会儿,待天亮后再去陆府,以免时辰太早打扰人家。
看运河岸边有石砌水榭一座,岸上是复式楼台,上面隐约有歌声笑语传出,两人寻着光亮走了过去。
听得台上一个男人在高喊,“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徐凝哥,此情此景,我心飞扬了。萧娘,跳起来吧!”
小猪两人拾梯而上,二楼的平台上有三个人或立或坐,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矮胖汉子刚刚兴致勃发地吟诵完他的诗,意犹未尽地倚栏远眺,目视着一艘丝网船从楼前划过去,未行多远缓缓地泊在枫桥桥头旁。
一位年过五旬瘦高挑的白皙男人坐在鹅颈靠椅上,欣赏着月光下有位妙龄女子的翩翩舞姿。
这女子体态轻盈,身轻如燕,她纤腰款摆、迎风飞舞,长袖飘飘,双峰如浪,就好像要乘风而去一般。
嘴里同时‘咦么郎当’地唱着黄梅采茶歌,细听是《牛郎织女》的一段。
再看她的容颜,在如洗的月光里若有一柱清香,她即是貂蝉在世,用何种绝美的词藻来比喻也是不为过的,朱唇轻启莺莺语,粉黛圆润可人尝,莫提连环计上计,董卓初见吸吁长。
小猪和义玄立于楼口,没有去惊动人家,听那白皙男人赞美道:“水色箫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萧娘的舞姿真是绝妙啊!不愧是扬州名媛呀。”
当他说起扬州,那女子不觉攒眉蹙额不胜愁苦起来,舞步随之也戛然而止。
“赵嘏呀,难道哥哥我说到萧娘的伤心处了吗?”那叫做徐凝的不知所措地探问道。
“不瞒您说,萧娘自从离开扬州,跟我住在润州(镇江)以来,思念扬州姐妹之情日甚,不能在她面前提‘扬’字,我都改称‘举’。譬如扬起手,我说举起手;扬起脸,我说举起脸。乃至所有谐音的阳、羊、痒、让都听不得,现在管太阳叫当头照,小羊叫在吃草,痒痒叫用手挠。”
“只是用手挠可不够吧?”楼口走上来三个人,一人在头里,两个跟在后面,小猪观看那说话的正是黄衣公子。
头里呆呆自顾的魏璞一屁股坐在长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瞅着妙龄女子,看上去很不正常。
皇甫松手摇竹绸扇,瞄着美人坏坏地笑着。
赵嘏、徐凝、顾非熊、皇甫松彼此施礼见过,当大家的目光转向还是傻傻地坐在那里的魏璞时,皇甫松叠扇相拦,心中有谱地低声说道:“莫碰他,就让他自己去。”
“迷症吗?”徐凝惊讶地问。
皇甫公子无奈地点了点头,他回头哗地抖开扇子,紧摇着对赵嘏艳羡地恭维说:“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您就是牧之大哥夸为‘赵倚楼’的赵嘏啊!早闻大名,今日方见,赵兄不仅才高八斗,这艳福也不浅啊!嫂夫人,舞姿赛飞燕,面貌胜天仙,才子配佳人,极品中的圣品呀。”
徐凝伸出白皙的两指指着赵嘏道:“赵贤弟,赵倚楼,你那几个好哥们,杜牧、卢弘止、温庭筠、裴坦、令狐绹把你捧上天了,你可是名声在外呀。再看看你家萧娘可是人见人爱的尤物啊。你家境殷实,何必去官场里趟那浑水呢?还是守着娇妻做个闲云野鹤,岂不快活?远赴长安赶考,美人独守空房,不怕被别人抢跑了;或寂寞难耐,私自逃回举州去。那举州可是个好地方啊,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噢,我又失言了!”他不无担心地劝诫着朋友。
赵嘏模棱两可地回应着:“我也在犹豫,是去,还是放弃。去年落第时我还巴巴地劝同病相怜的小字辈裴延翰,就是牧之的外甥,裴俦的大儿子,赠诗道‘失意何曾恨解携,问安归去秣陵西。郡斜杨柳春风岸,山映楼台明月溪。江上诗书悬素业,日边门户倚丹梯。一枝攀折回头是,莫向清秋惜马蹄’。屡屡应试失意,锲而不舍,不为科举入仕,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
边上的顾非熊深有同感地接过话,“和我一样,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呀?才疏学浅的依靠门第飞黄腾达,碌碌无为的凭借派系扶摇直上。当朝宰相李德裕更是门荫世袭的推崇者,对我们这些寒窗苦读的庶士可谓乌云蔽日一般。正好!赵贤弟,明年省试我俩结伴同行。”
“好,正合我意!”赵嘏爽朗地答应道。
徐凝看着他们兴奋的神采,不住地摇头无奈地说:“一生所遇惟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当今这世道只重名望,不重你有没有真才实学,无权无势,去了极有可能是碰上一鼻子灰。我同村的前辈施肩吾、名士贺知章、大儒白乐天不都是看破红尘,修仙悟道去了吗?就像这来来往往的客船,如果没有这钟声,谁又能刻意停下来呢?名利放不下,禅意参不透,满耳的钟声,想眠可是眠不成喽,明天一早还得拖个疲惫的身子上路,你们图个什么呢?”
“一颗忧国忧民的不死之心,依我所见,当今国库匮乏,苛捐杂税罗列,官吏贪腐经商,寺庙势力泛滥,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地步了。国家若如此下去,将呈江河日下,山岳崩颓之势。”赵嘏吐露出肺腑之言,他的目光与顾非熊相遇,两人会心一笑,心照不宣地都在不言中了。
皇甫公子把扇子停在胸前问赵嘏:“赵兄,此次南来可有见闻新作?”
赵嘏若有所思地回答:“新作倒是有几首,特别是昨日在城西灵岩寺的墙壁上偶见已故诗人常建的两句残诗,格调虽说一般,但兴致索然将其补齐,自感补得巧妙高雅,超凡脱俗。”
顾非熊忙问:“是那个‘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常建吗?”
“正是。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好诗啊!”
皇甫松好奇地问道:“不知他的前两句是什么?你又是如何对仗的呢?”
但见赵嘏自豪地挺起胸来,志得意满地讲述,“他的前两句是,”
还没等他说出口,就听得楼下由远而近传来呜咽声,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在这夜深人静里听得尤为响亮。
众人向下望去,是个担着烧饼挑子的青年人,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走到楼下时索性放下挑子,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