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天高月明，四遭星子零落，薄云淡扫。晚风拂过，送来阵阵温凉的秋意。

清辉之下的淮水，犹似一位面笼薄纱的歌女，万千风情掩于其后，歌喉却越过屏障婉转低回，教人心驰神往，只想一把揭开薄纱，一睹真容。

临水而立，极目望去，是皓月当空、万家灯火明灭，俯首近处，是画舫如织、河灯飘摇来去。

细听，有风声猎猎，水声潺潺，歌声靡靡，话声嘈嘈……交缠成一片，名曰尘世。

凌歌望着此情此景有些出神，一时不察，被打后边嬉闹而来的孩童急急撞了一下，差些失足掉进河里，好在萧行之及时揽了她腰往后退了几步，这才幸免于难。

萧行之松开了手，语声关切，“撞哪儿了，疼不疼？”

凌歌摇了摇头，见那几个孩童回头朝她做了个鬼脸，又嬉笑地散开，嘴上还唱着歌谣。

听其句辨其意，依稀是一首思乡曲，但由着这群不经世事的孩童唱出来，却是少了几分伤怀，多了几许天真烂漫的况味。

年少不知愁，真好。

恍惚间手上传来一阵暖意，直抵心口，她蓦然回过神来，抬头对上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其内的幽沉让人不由得生起落荒而逃的心思。

“郎君，买盏河灯吧？”

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沉寂氛围，凌歌顺势抽回了手转过身去，却见面前立着一个不足她肩高的小女孩，瘦巴巴黑黝黝地，手里捧着一盏无甚出彩的莲花灯，讨好地望着他俩。

见她看来，小女孩立马绽出笑颜，露出几颗微黄的牙齿，朝身后一指，“我家的灯好看又便宜，女郎买一盏吧？”

凌歌依言看了过去，见周遭的摊子都热闹非凡，只这小女孩家的灯摊摆在阴暗的墙旮旯里，冷冷清清无人问津，风霜满鬓的妇人在灯摊那头引颈望着这头。

她眉心微微蹙起，回头看萧行之，不假思索道：“萧师兄可否借我一点银钱？”

萧行之没说话，只将系在腰间的佩囊递了过去，见她抓了几个碎银子去到摊前递给那妇人，道是看中了她家的河灯要全部买了，那妇人自是手足无措地千恩万谢，她摸了摸鼻子，露出几分少见的羞赧。

这一摊的河灯，少说也有双十之数，她一个人拎不了这么多，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萧行之，后者朝式辰吩咐了一声，将刚从谈书那儿拿来的披风给她披上，眸光温柔得近似江中月。

她微一抿唇，低声道：“多谢。”

他神色未变，只慢悠悠问：“歌儿是谢我借你银钱，还是谢我替你披衣？”

明明是调笑的话语，他却说得十分正直，她哽了一下，声音愈发地低，“都有。”

“那你这谢意未免太过敷衍了。”他摇头故作失望的模样，见她神情一呆，随即垂眸微微一笑，顺势牵起了她的手，“走吧，我们去那边放河灯。”

此时掌心相贴，温暖之余，粗粝的触感也尤为明显，那并不似惯握书卷的士子之手。

月色之下，河畔游人三三两两，或比肩而立，或俯身放灯，各有各的千般姿态。

河面上数十盏河灯逐流而去，星星点点的烛光映在水面上，折射出忽明忽灭的暖黄光点，好似夏夜林间深处的盏盏萤光，又似幽蓝星空之上的熠熠星辉，皆不外是从一片黑暗中劈出一点微弱光芒，兀自横冲直撞。

眼见手中河灯的蜡烛就要燃尽，她唇微微一抿，将河灯放入水中轻轻一推，后者当即一摇一晃地随水漂流而去。

收拾了心情起身，转头却见萧行之手中托着一盏莲花灯，正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她随口一问：“萧师兄不放灯吗？”

他弯唇一笑，却是说了一起毫不相干的事儿，“歌儿可知，为何那妇人的河灯卖不出去？”

她忖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他将河灯递出，她仔细一瞧，这才发现原来那灯做工粗糙，颜色涂抹不匀便不说了，八片花瓣还有两片出现了细长的裂纹，再看其他几只，竟也是如此。

她微微蹙了眉，“这……”

他将河灯递还给式辰，目光扫过跟前一众形形色色的男女，缓声说道：“这世上之人，多是身处窘境却不思进取，只想着博取旁人同情聊以度日，亦或是这般祈求上苍降下神迹。”

这人这话，未免太过凉薄了，她当即反问：“萧师兄这般说，是觉得我方才不应该帮她，是吗？”

“那孩子不过十岁出头，那妇人却已经上了年纪的模样，两鬓斑白、满面风霜，应是平常过于操劳所致，如此可怜人，出来谋生多有不易，而我等衣食无忧，何必站于高处苛责他们？”

他好整以暇地望了她半晌，“如今世道，苦命可怜之人比比皆是，歌儿又当如何？”

她心头不悦，面上却是不显，只淡淡道：“我自是做力所能及之事，救能救之人。”

他似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顿了一顿，转而问道：“方才看歌儿神情专注，可是许了什么愿望？”

不防他话题转得这般快，她愣了一下，神情有几分落寞，半晌，眸光穿过他身后的熙攘人群，如实说道：“我没有许愿。”

他好奇，“为何？”

她略一垂眸，“老天太忙了啊，无暇聆听凡人的心声，这愿望，左右都实现不了，不许也罢。”

他似感到一丝意外，见她说完却瞅着远处一艘画舫颇为兴致地瞧着，他心念一动，随即吩咐了式辰几句，而后又牵了她手，一路拨开人群到了渡口。

眼前，是一艘两层楼阁式的画舫，楼身朱漆描金，飞檐翘角，自有一番磅礴大气。船头是一座平顶凉亭，下设栏杆、矮案坐席，打头的两边柱子浮雕瑞兽，攀缘而上，兽眼处缀以悬珠，兽口大张，吐出一串碎玉片子，风吹玉振，叮铃作响，甚是雅致。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唇含浅笑，微微躬身打了个“请”的手势。

穿过凉亭，便到了进出楼阁的大门，门两边是一对楠木抱柱联，一右一左，刻以“春风绿柳岸，明月照我还”，而匾额上的字龙飞凤舞，难以辨认。

萧行之察觉出她步伐滞了滞，偏头望她，“怎么了？”。

“没什么……”她回以浅浅一笑，将方才的失神掩饰了过去。

楼阁分为上下两层，上层设有卧榻，作休憩小歇之用，下层则多用于会客，设有茶案坐具等寻常之物自不必多说，更有雅如丝竹弈具、趣如击鼓投壶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