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中众人神情各异,既有尴尬的,也有不忿的,但大部分人心里都怨他不知轻重,说话不合时宜。
明明大家都是几百两,你非得来个两千两,这不是故意让大家难堪么?
人家鼎鼎大名的徽州大富商都只出得起八百两银子,你一个穷翰林出身的居然出得起两千两,这不是打大家的脸么?
唐良懿也不说话,待众人吵吵闹闹一番消停下来后,这才道:“前几日,本官听通传塘报的说了一个故事。”
“说前几个月,左良玉的部队粮饷不足,找楚王要粮饷,可楚王说他也穷,王宫中很困难,连嫔妃都缺少首饰,左良玉没要到粮饷,就在武昌大肆抢掠富商,然后退守九江。”
“不久后,张贼率军攻占了武昌,杀了楚王,从楚王宫里搜出了大量的金银珠宝,用了数百辆车子也没拉完,据说至少有六百多万两银子。”
“唉,楚王可怜啊,人死了,竟然还有这么多钱没花完,唉……”
众人一阵无语,明白了,唐知府嫌钱少了,讽刺大伙小心到时候人死了,钱没花完,都给贼军拷掠了,而且还借着左良玉抢掠富商的行径略略威胁众人了一番。
李致远心中暗笑,这个唐良懿还挺腹黑的嘛,昨天还真没看出来。
不过要是让自己来,他不光要这么干,还非得狠狠地吓吓这帮自私自利的怂货不可。
既然唐知府不满意,那大伙当然得重新出价了,众人小声沟通合计了一番,都认为与其让大伙在这里胡乱揣测,倒不如直接探探唐知府的底限。
于是有人问道:“那敢问府尊,如今官府究竟打算练多少兵,又欠缺多少饷银?”
唐良懿紧锁眉头,似乎真在认真计算,良久之后,才慢吞吞地说道:“这个兵嘛,当然是越多越好,否则怎么抵御张献忠的十万贼军?”
席间众人一阵无语,你一个徽州知府,能保证徽州安稳太平就不错了,难不成还打算独扛张贼?把自己当成孙传庭了?
“不过嘛,”唐良懿话头一转,“毕竟张贼离我们徽州还有些远,我等徽州军民现在还是以剿灭土匪、绥靖地方为主。”
众人想保境安民也不需要多少兵,就这个金声那一千多乡勇就能保三县太平,于是纷纷松下一口气。
哪知唐良懿接着说道:“我看有个五六千兵丁、五六万两银子就足以保我徽州一段时间内安宁太平无虞。”
这可让在座诸公受惊不小,当即有人失声道:“为何要如此之多!”
原本安静的酒桌又热闹起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示自己的不满。
刚才豪言壮语了一番的金声则是阴沉着脸,似乎已经不堪忍受众人自私自利、斤斤计较的嘴脸,耻于和这些人为伍。
李致远担心这位铁骨铮铮的翰林公会愤而离席,于是赶紧站了出来,不能让这群人再这么闹下去了。
李致远高声道:“诸位请先静一静,在下有几句肺腑之言,在座诸公不妨一听。”
李致远也不管众人是否有异议,趁这安静下来的间隙,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府尊刚才说需要五六千兵丁,大家似乎很不认同,但是这真的多么?”
“各位应该还记得不久前的黔兵事件吧,八百黔兵强要从我徽州过境,却既不按照既定路线行军,又不提前向官府说明情况。”
“结果呢?这八百人可是将徽州一府六县闹得是鸡犬不宁啊,杀伤百姓、奸淫民女、抢掠财物,各位应该没忘记吧?”
“汪公,被烧的那个宗祠是你汪家的对吧?”
“黄公,祁门县满门被黔兵杀害的黄姓一家是你黄姓氏族的吧?”
见众人都沉默了,李致远继续道:“这些黔兵为何在徽州为非作歹?还不是因为徽州不是他们的家乡!”
“自古皆如此,客军经过,当地必生灵涂炭!”
“而最后又是谁烧杀了这群禽兽,为今日在座诸位被害的同族亲友报了仇,解救了危难之中的徽州百姓?”
“就是今天与诸位同席却为你们所不喜的金公!”
“我们不能端起来碗来吃饭,放下碗就骂娘!”
“诸位真以为今日护住了那些钱财,来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徽州必须要有徽州人的兵,否则下次来的不论是张献忠还是左良玉,徽州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徽州一府六县,五千兵丁分散开来,何多之有?”
李致远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这一长串的话,从委婉到疾言厉色,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脸和脖子都有些红了,倒是很有怒目金刚的风范。
发泄了一通,心中舒畅了许多,李致远也冷静了下来,缓缓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望诸公三思!”
众人皆沉默不语,倒是没人被感动的落泪,突然,本来静谧的氛围被一阵“啪啪啪”的声音打破。
原来是知府唐良懿含笑拍着手掌,李致远有些尴尬,当着知府的面一通咆哮,实在是有些失礼。
李致远拱手弯腰谢罪道:“下官一时激动,乱了分寸,唐突了府尊,望府尊海涵。”
唐良懿笑道:“哈哈,李知县说的好,慷慨激昂,有礼有节,可见你胸中的是一颗赤胆忠心,好一个热血男儿!”
李致远暗道:咱不从气势上压倒这帮子腐朽士绅大财主,就别想从他们嘴里抠出一个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