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假如啊,这新来的李老爷,他就是不怕‘山西帮’,就是不想配合那长安县荆老爷的以工代赈和填充预备仓。”
“他就是想绕过衙门里的人,自己亲自和西安府交接清点赈灾粮,亲自去一线灾区分发赈灾粮,亲自做账盘账,亲自时刻向朝廷报灾情,爹该拿他怎么办呢?”
佟秉元道,
“简单呗,就这衙门以前没这例子,倘或知县老爷硬要去一线亲自指挥,那肯定会导致后续一系列的问题。”
“一般的官老爷,只要听见没有亲自指挥的先例,基本就打退堂鼓了,根本不需要我们死劝。”
佟正钊疑惑道,
“这是为甚么呢?”
佟秉元道,
“因为党争呗,现在只要是科举出来的,一有功名就等于站了队。”
“假设他不怕‘山西帮’,或者正好就是‘山西帮’的对立一派,那他也要顾及先前一位知县老爷的政治立场。”
“如果先前的知县老爷正好和空空的预备仓有关系,或者正好升了官,或者正好是朝中哪个大官的女婿、连襟、门生。”
“那他这一指挥,万一指挥出零儿甚么问题,他是准备推到先前那位已经离职的知县老爷头,还是准备自己扛下来,或者是干脆推到咱们底下人头呢?”
“万一他把问题一推,推错霖方,直接被容到了皇帝跟前,那他就是连得罪了谁都不知道。”
“无论哪一派去参他,他都毫无还手之力,谁会为了几个灾民就去冒这样大的风险呢?”
“而如果照章办事,就是出了问题——除非是原则的大问题,比如引起乡间民变、军队造反甚么的。”
“他都能,之所以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是因为自己初来乍到,陡遇灾,只能逡巡摸索云云。”
“反正一般当官的,一任基本就没有急着要做事的,就是做事,也不会把自己有限的做事机会,浪费在这种与政治目的毫不相关的赈灾粮事。”
“所以呢,一旦前头那位官老爷听了你爹的,这后头新来的每一位官老爷,都必须不得不跟着听你爹的。”
佟正钊想了一想,道,
“不对啊,先前那位知县老爷是哪一派的、家里有些甚么关系,爹你不是都知道吗?”
“那万一这新来的李老爷问起爹,爹你还能对知县老爷撒谎不成?”
佟秉元笑道,
“知县老爷是我的顶头司,我自然不能撒谎,但我可以学古人三缄其口啊。”
“李老爷若问起前任,无论这前任知县老爷的好坏,大家自会替前头那位将一切都揽下来,只这是衙门里的老规矩,对于前任,只字不提。”
佟正钊道,
“这话李老爷听了能高兴吗?”
佟秉元笑道,
“官老爷面不高兴,心里却是高心。”
佟正钊问道,
“这是为何?”
佟秉元回道,
“还是因为党争,倘或现任知县与前任知县恰好不合,抑或处于敌对两党,抑或其故旧亲友、座师门生处于敌对两党,那任何衙门吏提及的前任旧事,都可能成为其政敌手中的一个把柄。”
“倘或咱们对现任的顶头司‘知无不言’,那咱们也可以同样对下任的顶头司‘言无不尽’。”
“咱们换位思考一下,你哪个官老爷会喜欢衙门吏在他离职后,对下任同僚言及他在任时事呢?”
“倘或你爹当真对李老爷谈论任知县的一切相关,那这任李老爷必定不会将你爹看作是可用心腹,也根本不会将要紧事务交予你爹。”
“官老爷们当知县,大多是为了政绩资历,而咱们胥吏在衙门里办差,却是为了养家糊口。”
“从生存角度来看,咱们胥吏比官老爷们更不希望丢了衙门里的这份差事,官老爷们比咱们更深知这一点。”
“因此咱们只要有这个‘吏’的身份,生就能得到知县老爷的信任,何必还要为此出卖任知县的错漏呢?”
“咱们今日能为任知县一并揽了,明日就能为现任知县也一并揽了,咱们胥吏劳心劳力,你知县老爷哪儿能不领这份情呢?”
佟正钊心下感叹,原来一旦老百姓手中没有了选票,多党制不但不能分权制衡,反而使得官僚钻进了官僚主义的套子,使得有识之士不得施展才能,使得有为之人在其位而不敢谋其政。
“那不提朝中党争,就只论做事罢。”
佟正钊想了一想,又增加了一个假设条件,
“倘或方才我的那些关于愿意亲自指挥的情况不变,假如这李老爷恰好是由皇帝直接撑腰的子心腹之一,譬如宪宗爷的汪直,武宗爷的刘瑾,张居正时代的冯保,那爹你还有办法让他全听你的吗?”
佟秉元笑道,
“当然有!只要这人是在咱们万年县当知县,在咱们衙门里当官老爷,你爹我就有办法让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听你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