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质面色一紧,厉声诘问道,
“佟兄何出此言?”
佟正钊认真回道,
“我听闻蒙元时,成吉思汗尝颁布过一项法令,杀一回教徒者罚黄金四十巴里失,而杀一汉人者其偿价仅与一驴相等。”
“按道理说,这项法令极为不公且大有漏洞,咱们汉人虽不是很能打,但还不至于像驴一样好杀。”
“蒙元治下的汉人们听到这项法令,理应群起反抗,向蒙古人证明咱们汉人和驴有着重大区别才是。”
“可事实并非如此,自成吉思汗之后,蒙元不仅一统天下,对咱们汉人的种种限制甚至还变本加厉。”
“昔年蔑儿乞·伯颜得势之时,还奏请元顺帝杀尽‘张、王、刘、李、赵’之五姓汉人,但即便如此,蒙元依旧统治了咱们汉人近百年。”
“元朝灭亡之时,竟还有不少汉人随之而殉,连一向趋炎附势的曲阜孔氏都一反常态,在元顺帝北驱草原之时竭力挽留。”
“薛兄你说,从前蒙古人将咱们汉人当驴,现在咱们大明将汉人当人,可为甚么元末有很大一部分汉人,宁愿在蒙古人治下当驴,也不愿跟着太祖爷作人呢?”
薛为忠靠在座位上,懒懒地附和了一声,淡笑着问道,
“对啊,这是为甚么呢?”
佟正钊道,
“这就是成吉思汗的智慧了,成吉思汗知道,将汉人直接当驴,是很难被汉人接受的。”
“因此他先不把汉人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一头驴——等到咱们汉人开始自行羡慕蒙古人的驴的时候,也就是差不多窝阔台和忽必烈的时候,再给咱们汉人略等于驴的价格,咱们汉人便能心悦诚服了。”
“因为这时咱们汉人虽还不算一个‘人’,但究竟已经等于一头驴了。”
“所以仔细想想,咱们汉人在蒙古人治下当了将近一百年的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蒙古人,毕竟咱们老百姓在以往的任何一个朝代都没有争取到‘人’的资格。”
“甚么样儿的朝廷都能体谅,甚么样儿的人做皇帝都能宽容,无论谁来都是一样,都是服役、纳粮、磕头、颂圣,无论谁来都可以拿咱们老百姓不当人,这样怎么能获得蒙古人的尊重呢?”
“因此元末那些不愿归降大明的汉人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们在蒙古人治下已做稳了‘汉驴’,甚至有一部分人,譬如曲阜孔氏,必定是要比其他‘汉驴’更受尊重一些的。”
“这时忽然不让他们作‘汉驴’了,反过来又要倒回去作不安稳的‘乱世人’了,他们又如何甘愿呢?他们若是答应了,那之前‘不被当人’的那段苦不是白吃了吗?”
“所以我觉得,咱们老百姓要想被当人,就一定要先自个儿尊重自个儿,把自个儿看作是个‘纳税人’,而不是天天对朝廷感恩戴德的‘汉驴’。”
“太祖爷当年以布衣之身定鼎天下,就是想把‘纳税人’的权利还给咱们汉人。”
“倘或咱们还跟蒙元时一样,把现在的汉人皇帝等同于将百姓不当人的蒙古人,那咱们汉人现在过的日子,和元朝时又有甚么区别呢?”
薛为忠盯着佟正钊看了一会儿,忽而开口道,
“可秦王的岁禄也是来自于百姓们纳的税啊。”
薛为忠淡笑道,
“你这么说,就不怕我将此悖逆之言告诉秦王吗?”
佟正钊微微笑道,
“薛叔但说无妨,我相信薛叔绝不是那种会在人背后添油加醋的奸佞小人,也相信秦王爷绝不是那种能将人不当人的跋扈宗室。”
薛文质插口问道,
“那万一秦王爷是呢?”
佟正钊笑道,
“若当真如此,秦王便不值得我为其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