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获知的各种信息在这一刻忽然全部化为线索,在佟正钊脑中串联成一线,他放下车窗帘子,往座后沉默一靠,过了好半响才回道,
“……是了,我早知秦王爷是慈善人,又有薛叔在旁周旋,断断不会因为之前的一点小小误会而怪罪于我的。”
薛为忠淡笑道,
“你这孩子,心思太重,就算西安府不收留灾民,让他们逃荒去外地也不全然是一件坏事儿。”
“比如说我罢,倘或嘉靖二十九年我没有因逃荒阴差阳错地去了顺天府,又阴差阳错地入宫作了内官,或许早在嘉靖三十一年死在了那些‘假倭寇’的屠刀之下。”
“哪里能那么幸运地拜状元宰相为师,又哪里能在秦王府中作了从六品的承奉正?”
“就是文质他爹当年,也是胡乱被卖去金华府当了矿工,后来投身戚家军,一样是赤心报国的好汉。”
“这样想来,要是没有嘉靖二十九年的那场处州大旱,这世上不过就多了两个本可另有作为的安稳农民,成日只知吃粮交税,垦田除草,余生是何等的漫长无聊。”
佟正钊心中悲凉,暗道这大明竟已到了让百姓自觉自愿地在不幸中寻出他幸的地步,如此国家天下,一甲子后何尝不亡?
“话虽如此,但……薛叔既知秦王府收入可观,为何不劝一劝秦王爷,请王爷开王府私仓放粮?”
薛为忠摇头淡笑道,
“王爷绝不会应允。”
佟正钊奇道,
“这是为何?之前不是也有藩王捐银赈灾的先例吗?”
薛为忠笑道,
“藩王捐禄捐银,皆或是输与朝廷,或是捐与有司,或是上表辞禄赈灾,绝少有绕过朝廷和地方有司,直接开王府私仓向灾民放粮的。”
“就算是以工代赈,输谷救荒,也是要待朝廷发谕号召之后,诸王才能‘自愿’有所行动,不仅赈灾如此,助饷亦是如此。”
“试想,倘或藩王绕过朝廷或卫所,直接向将官士兵开仓助军,而朝廷浑然不知或是事后方知,那王爷们的一片好意,岂非全成了野心?”
“再者说,秦王府虽表面上收入不菲,但府中各种开支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何况如今朝廷时常拖欠宗室宗粮,秦王推己及人,不免要对下层宗室补贴一二。”
佟正钊想起佟氏兄弟年前向自己打的那个“刘皇叔来咱们大明都要活活被饿死”的比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以对。
薛文质亦道,
“大伯说得对,譬如从前被秦敬王参上一本,最后被押送回太祖爷凤阳老家圈禁看管的永寿王府四兄弟,他们其实也不是仗着宗室身份为非作歹的坏人。”
“而是这辅国中尉的岁禄只有三百石,朝廷时常拖欠,他们又无法从事其他营生来补贴家用,最后只能故意犯罪,再求秦敬王上奏朝廷。”
“虽说是被圈禁削爵,但去了凤阳,到底是回了龙兴之地,无论如何,终究有一口饱饭吃,总比在外头强些。”
薛为忠叹道,
“是啊,为了补给下层宗室,秦王一脉也做了不少了,辞岁禄也辞过,王府田产也上交过,直接出钱补给宗粮也补了不少,可总是无济于事。”
“照如今这情形来看,除非朝廷立刻除了藩禁,否则单凭秦王一厢情愿,纵使王府私仓中稻谷满山,也救不了这流离失所的灾民。”
佟正钊听了,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唏嘘,暗道,此间情形若真如薛为忠所言,后世之人可真是误会福王朱常洵了。
当时人人传言,万历帝耗天下之财以肥福王,而福王又地近位尊、洛阳藩府富于皇室。
以崇祯帝多疑刚愎的脾性,倘或福王当真对难民开王府私仓放粮,或是自掏腰包援助朝廷大军,那必定会被崇祯帝疑心,甚至打上“沽名钓誉,收买人心”的标签。
因此直到李自成接连攻陷永宁、宜阳,直到义军几乎要兵临城下,福王才敢绕过朝廷,直接用王府之财招募将官死士。
“薛叔说得对。”
佟正钊认真点头道,
“在咱们大明做事儿,千万不能只凭着‘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