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无言地看着温念,良久,道:“你似乎有话要问。”
温念又摸了摸鼻子,“公主好眼力。”
云栖没有理睬温念莫名其妙的夸赞,而是转了身,看着面前的桃树道:“可你要问的东西,于你毫无意义。”
温念道:“在下只是想寻一个真相。”
云栖偏头望向身后这个有些爱管闲事的神仙道长,“也许真相藏起来才更好。”
温念微微一笑,“那就让温某帮公主藏。”
云栖挑了挑好看的柳叶眉,“你可真是个怪人。”
温念笑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云栖看着温念温和的笑容,想起了当年的慕染,同样是带着温柔的笑意看着她,但慕染的,更加火热,不是温念这般不温不火甚至带着同情,那是不同于旁人的爱慕,云栖看得出来,她叹了口气,轻轻道:“你知道的故事,其实还有另一个版本。”
云栖和慕染私定终身那一晚,还没拜完堂,云栖就被带回了西啸国皇宫,国君因为云栖的自作主张,以及强制去做人质放跑了敌国将军而恼羞成怒,将她锁在了宫里,这之前,所有的故事都如人们传言那般,分毫不差,但是这之后,却天差地别。
云栖从小就是烈性子,因为跟着哥哥们习武,性格就不似平常女子,总是带了点粗鲁和极端,被锁在宫里这段日子,她大闹特闹,最后终于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要与慕染成婚。国君拗不过她,终是答应了,但也提了要求,要慕染只身前往西啸国接云栖,不带一兵一卒,扬言是测试他的诚意和胆气,慕染接受了。数日后,公主成亲的消息被昭告了天下,满城喜乐,云栖依旧穿着那身在破庙里和慕染朝着神像拜堂的红嫁衣,头戴凤冠,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笑得像个孩子。云栖一直以为,她会永远和慕染在一起,哪怕收到慕染在边境身陨的消息,她也没放弃过这个想法。
嫁衣刮花了,凤冠早就不知道掉在了何处,头发乱蓬蓬的散在肩头,云栖喘着粗气来到城门口,原先在庆贺公主成婚的城中百姓都聚集在了这里,拦住了云栖的去路。所有人,都用冷漠和苛责的目光看着他们的公主,苛责她通敌叛国。
云栖突然觉得很冷,突然觉得这些不是她的子民,而是要把她送入屠宰场的屠夫。到这时她才明白,所有人都在骗她,成亲只是借口,把敌国将军引进边城埋伏杀害,才是她敬爱的父王和她宠爱的子民真正的目的,是她亲手把慕染送入了地狱。
借着杀了敌国将领的冲劲,西啸国乘胜追击,终是对离英国发动了猛攻,那一战,血流成河,尸骸遍野,就像一场纯粹的杀戮。离英国没了慕染,相当于直接断了手臂,拿不动武器,到底是成了待宰羔羊,板上鱼肉,西啸国直接拿下了离英四五座城池,满城欢喜,却独有一人,生不如死。
在战事的延续下,云栖也向她的父王请了战,带了三千人马赶赴边境,她下了一个决心。
栖霞村的夜晚其实很美,各家各户点上一盏油灯,烛光从窗户纸里漏出来,远远瞧着,就像点点星火,格外好看,而今夜的栖霞村,除了星火,还多了点血光。
听到这里,温念抬了抬眼帘,“那三千人马,和栖霞村民,你把他们都杀了。”
云栖搓了搓衣角,轻轻地道:“对。”
她的子民们呐,虽然苛责她,却碍于权势,还是得相信她,所以她在井里下了迷药,谁也不知道。
那一晚,三千将士加上几十户栖霞村民,云栖提着剑,一个一个,亲手将他们的喉颈割断,血溅了起来,弄脏了她白皙的脸,她却不擦,甚至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机械般重复同一个动作,她把所有人都杀了,站在成堆尸体中间,突然开始笑,不停地笑,笑到喘不过气,笑到眼泪夺眶而出,笑到最后,她也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杀完所有人后,云栖在栖霞村后山乱葬岗挖出了慕染的尸体,残破的衣袍,隐约还能看出它本来的面貌,是件婚服,和云栖带的那件是一对。云栖换上嫁衣,抱着慕染的尸体,完成了那晚在破庙来不及完成的拜堂,最后......
“最后,你自刎了。”
她本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却终是落了云端,再也站不起来了。
云栖木然地看着温念,“我还小的时候,听国师讲到过,若是含恨而死,可以化为厉鬼,只是……”她将目光转向自己纤细的双手,面色略带疑惑又有一丝愤恨,“不知道为什么,我离不开栖霞村,没有办法继续替我的夫君报仇。”
离不开?温念皱了皱眉。
亡灵怨气越深,亡故之地越是无法将它禁锢,云栖是摄,等级高于厉鬼,不应该能被这狭小的地方桎梏。
温念又道:“如果可以离开栖霞村,你是不是会杀光所有西啸国的人。”
云栖漠然对上温念的视线,“是。”
温念道:“......那是你的国土。”
云栖惨然一笑,“欺我骗我的国土?我只是想要和我爱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她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却是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都换不来。
温念垂眸,“栖霞村民是无辜的。”
云栖敛容,缓缓道出一声冷笑,“你也看到了,那个祭台。”
温念张了张嘴,却低下了头,他知道云栖要说什么。
云栖道:“我不过稍稍威慑一下,他们就拿人命献祭,连孩子都不放过。”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中终是透了犀利与薄情,“这个世上没有谁是无辜的,他们只是不曾参与,若他们参与了,会比任何妖魔鬼怪都可怕。”
从云栖的识海里出来的时候,温念脑中还在回想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世人无情,我却自愿沦为这世间最丑陋的东西,也要杀尽该杀之人。”
云栖或许是为了慕染报仇,又或许是对自己的国土、自己的父王和自己的子民彻底失望,她没有选择跳城墙而死,而是带着当时埋伏在栖霞村杀慕染的几名死士和余下两千多名将士,亲手在慕染面前替他报了仇,还埋葬了整个栖霞村。她的所作所为,造就了杀孽,背负着几千条人命,最终成了摄,孤寂徘徊数百年。
这到底是折磨了西啸国,还是折磨了她自己。
温念轻轻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之后他有问过云栖为何慕染也是含恨而死,却没有化为厉鬼,云栖道:“我不想他变得和我一样,所以拜完堂我就把他的头和手脚都砍了,分开埋在了干净的地方,国师说,这样可以镇压。”
唔,这个国师懂得还挺多,温念想。
一具完整含恨而死的尸身,保留了完整的怨念,久而久之便会以怨念成形,化为厉鬼,但若将其五马分尸,怨念也会聚集在尸身各处,把这些被截肢的部分分别埋在各个干净没有血的地下,怨念之间联系不到,自然无法成形,也就起到了镇压作用。
温念挣开双眼,便见一白色脑袋以极近的距离杵在自己眼前,他淡定的后退了一步。
白无常直起腰道:“聊完了?”
温念道:“嗯,有劳二位。”
白无常随意地晃了晃手,“不耽误我们差事就好,那我们走了。”
温念伸手道:“且慢。”
黑无常在一边皱了皱眉,“还要作甚?”
温念没有回答黑无常,而是面向云栖深深作了一揖,郑重其事道:“恭送公主殿下。”
云栖顿了顿,原本低着的头像是抬了抬,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也似乎一闪,却又很快暗了下去,最终跟着黑白无常走了。
谢谢,也只有你,还记得我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