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得太监唤一声:“王上驾到!”
除开救火的身影,余人纷纷下跪,连王后也屈膝行礼,齐齐唱喏:“参见王上!”
嵬名王气冲冲地看着泰安宫的残垣断壁和不争气的世子,一把拉来王后,用力扇了两巴掌,扇出了血,王后跌倒在地,无力的哭泣。没人敢拉起王后,因为王不允。
他又走向宁令哥,弯下身去骂他:“逆子!你为何在此地,还抱着个昏睡的奴婢?这火怕是你所为!”
宁令哥自知闯了弥天大祸,急于申辩,可临了却口吃起来,说不清一句。嵬名王怒了,瞪着儿子脚边的怪东西,一脚踢开,质问他:“这又是什么怪物?”
软绵绵的圣传间,此刻像一只菱角,叫了一声“哎呦”,自觉地滚到草丛里趴着。
不待宁令哥开口,嵬名王又是狠狠一脚,把他踢翻在地,花月也滚落一旁,撞到了方石上,开始有了些清醒,圣传音偷偷地向她爬去。
宁令哥一声不吭,跪在地上,向父王叩首,嵬名王抬起的巴掌也收了,但用恨铁不成钢的眼光看着儿子,余怒未消,时而看着王后,时而怒视儿子。常常遣人告密的莫妃,得了哥哥的谋划,匆匆赶来,带着一帮姐妹,领了一群宫人,扶起王后,尽说风凉:“姐姐为何这般,求情也不用趴着,多失身份。”王后没搭理他,倒是一个劲儿地唤着“王上”,心如刀绞,默默留着泪水,可搀扶她的莫妃还往伤口上撒盐,却不动声色的自言自语:“还是储君,竟这样不知事,姐姐该好好管管了。”
王后甩开她,用力地瞪她一眼,气道:“这不用你操心!”
莫妃诡异地笑了:“别说我没提醒你,宁令哥再胡闹下去,可别害了你!”
王后看着长跪不起的儿子和责骂不已的王,咽了呜咽,转而苦笑着看莫妃:“令哥儿还小,淘气着呢,王上教训得好!”
莫妃冷眼相向,故意把脸看到嵬名王,提高了嗓门,叫道:“他是淘气,常常来后宫厮混,诸宫娘娘不堪其饶!”。
王后连连摇头,连连摆手,为儿子作保:“没有……没有……他来,都是见我!”
“我看不见得吧”,莫妃指着地上将醒未醒的花月,道:“那这个妖精是哪里来的?宫女可不是这打扮。”
“只是火太大了,这个孩子没跑走,被世子所救。”王后冲着她,严肃地回答。
嵬名王不胜其烦,吼道:“够了!”再叫起儿子,问他:“你在孤的后宫,做了甚,你应该清楚?”
宁令哥心气也高,不说话,反倒是瞪着嵬名王,勃然大怒的王,朝他狠狠地扫了一腿,宁令哥重重地跪在地上。嵬名王骂他不像话,还敢藐视父王。莫妃更加火上浇油,走向花月,步步踢她,污言秽语不绝于口,逼问她世子是不是祸乱后宫。花月逐渐清醒,但身上的炙热还被宁令哥的清凉封禁,还不能施展法力,忍无可忍的宁令哥冲起来,一把撞倒莫妃,扶起了姑娘。
又疼又伤心的莫妃大哭大闹,骂世子叫王上,不依不饶,宫女去扶莫妃,被她轰走,她伸出满是金镯的手,向嵬名王诉苦,嵬名王只好轻轻地扶起她,叫宁令哥跪下道歉。
他不道歉,还犟说莫妃又有手有脚。
“逆子啊……逆子!”嵬名王怒骂着,抽出侍卫的宝刀,奔向儿子,气急败坏,把他拽倒,突然举起刀,龇牙咧嘴砍下,划落世子飘展的长发,换作刀背,拍打世子背。
王后也骂宁令哥无礼无理,吼他跪下,宁令哥恼羞成怒,猛地站起,趁父王不经意,夺过刀柄,用力掰断,满手鲜血,布满狰狞。
他扔下刀,一掌推开父王,拉起不明状况的花月迅速出逃。嵬名王叫人传令,生擒世子,关起王后。
早已部署妥当的莫山的兵倾巢出动,圣传音紧紧追随花月,囔了半天没见花月理,便穿过二人中,掉落鞋尖,绊倒宁令哥,带倒花月,圣传音发出嘤嘤的得意笑声。
朗朗星空下,月色正好,不浓不淡,能看清人的相貌和衣着,还有脚下的青石路。一路狂奔,过往的宫人还在下跪相迎,绊倒了还有人扶起。
“这是什么玩意儿,如此不谙人事?”宁令哥对圣传音囔囔,花月却欢喜地叫起“圣传音”的名。
“你们认识?”宁令哥问。
“当然啦,它可是我山国宝物。”花月高兴极了,抱起圣传音,试图听昊王的声音,可是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宁令哥催她跑。她疑惑不解,一边凑着圣传音,听昊王的方向,一边好奇道:“世子殿下为什么要跑,发生什么事了?我还在沉睡,醒来一直在跑。”
“来不及解释了,但你要记住,如果我们被围困了,一定要杀出重围。”宁令哥慌张地嘱咐她,可是花月没有点头,她不愿成一个傻子,任人摆布,硬要得一个说法。宁令哥双手搭上花月的肩,深情凝望花月:“你信我吗?”
“什么?”花月抬起眼睫注视他,宁令哥还盯着他,趁她的一不留神,一把扑上,横抱于手上,花月惊得大喊大叫,呆滞的眼睛看死了他。
此刻要走,却是万千重围,莫山的军队摆了黑压压的一道。
“世子殿下,去哪儿?”莫山道。他抬起手,埋伏的士兵撑开弓箭;他放下手,千箭万镞。花月躲过了,可是宁令哥还在周旋,莫山的士兵又掷出戈矛,尖尖的矛头割破了石头,莫山又来,每招每式,都直杀要害。
耗了些时辰,花月和宁令哥,各自伤了聚拢的兵,重伤莫山,逃之夭夭,可苟延残喘的莫山在嵬名王来前,暗射飞镖,欲除掉宁令哥,不想飞向了花月,警觉的宁令哥赶紧扑倒花月,半抱怀中,任毒镖扎进脊背,倒在花月的肩膀。
花月喊他,不应;拽他,太重。但原先还存有父子之情的嵬名王见他竟对大臣痛下杀手,此时也顾不得骨肉亲情了,亲自带兵要捉世子,莫妃所生成了终于被安排成了监国储君。憔悴的宁令哥拖着沉重的病体压在花月的肩上,“左”、“右”、“下”……有气无力的指挥前路,躲开先锋骑兵,闯进秃兰山的盘凉洞,歇了。
濯濯童山,洞中奇寒,狭窄的穴,阴暗潮湿得很,山体涌出的水,被奇石疏导,要么从顶上流过,要么翻山越岭,形成盘桓曲折的流水,往下散着水汽。只有千年长一株的铁兰,在水边梳洗青叶,向崖下吐出绿露。
宁令哥倚着渗水的岩壁,察看伤口,花月忙前忙后听着吩咐,可宁令哥不让她碰发黑的银镖,也不让她冒险采摘铁兰,只帮他撕开衣衫,擦拭伤口,花月始终闭着眼睛,满脸不情愿,一脸娇羞,要不是不能见死不救,她才懒得理——她看着宁令哥脸上有了些血色,故意打趣道。宁令哥笑了,扭动身子,想攀登孤石采那修长的铁兰叶,嚼碎了服下便可痊愈,可是力有不逮。
花月看着也着急,干脆替他去,可是苔石湿滑,摘了铁兰叶而得意洋洋的花月不慎一脚踩空,跌落。宁令哥深吸一口气,拍一掌地面,飞身上去搂住花月的腰,四目脉脉。宁令哥把花月稳稳放在地上,他仰天喷出一口浓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花月撕碎了铁兰叶,努力搓揉,可是无济于事,宁令哥就是不张嘴,花月没辙了,她把铁兰含在嘴里,细细咀嚼,喂给宁令哥,像极了两口子。
山中到处是嵬名兵,花月叫来圣传音,让它赶紧飞回昊王身边,把昊王带来。
昊王本来早已动身,却突然想起水莲还在身上,他想:回去吧,花月便多了一丝危险;走吧,红芰又要命丧人间。犹豫再三,回了雄京。
几日不见,偌大的雄京,城楼、雉堞上,挂着白,大街小巷传唱哀曲。可是簪缨之族争相出城,士农工商夺路而逃;王师的车马雄纠纠、气昂昂,在大街上耀武扬威。老皇帝尸骨未寒,新君就下旨捉拿逆党。谁是逆党?——废太子劉瑶。
一问一答中,昊王了然于胸,他在混乱的人群中冲撞,何处找红芰?
跋扈的兵马,眼神都是死一般,手握大刀,抬腿跑。把一颗颗人头卸在火坑中,把一名名少女抢上战马背,把一列列臣僚捆绑在刑台上。一匹马眼看要撞上孩童,昊王出手相救,伤了将,疯癫的军人围拢来,朝他舞刀弄枪。
一个士兵叫嚣着,昊王轻轻出招,拍断了戈矛;
一个士兵叫嚣着,昊王轻轻出招,折断了人骨。
伤了大半人马。
昊王不知身后有高头马,还在蠢蠢欲动的士兵前好说歹说。
突然,远方飞来的利箭射穿了搜捕将军的兜鍪,人坠马下,躺在昊王身旁,惊慌的士兵望远,远处屋檐跳下一群提刀负箭的蒙面铁甲军,跳跃着、叫囔着,甩起刀来,一通乱砍,倾刻间,断体残肢散落一地,惨叫声声。
一匹黄金宝马,驮着英姿飒爽的太子,太子命令他的铁甲军,攻击王军。
一个王军,刚才砍倒一片人,被身后手持铁链的铁甲军套了头,一把拉下,往后拖;另一个,猛地砸下坚硬的锤,王军的身体首尾一撑,血就渗出了铠衣。
三四支长矛,直往一人戳,总有一支挑断了铁链,插穿身躯,再扯出,断了头。
一二杵铁锤,变幻着甩动,王军接住了这个,接不住那个。被打倒了,又站起,拖一个铁甲军挡住,却遭了背后一击,胸前一击,血挤出铠甲。
五六个铁甲军,用矛头、刀刃前后左右刺杀着王军,训练有素;千万弓弩,稳稳地扎入腹吞、眉庇。
覆压的尸体,裹了血的味道,和风加持,腥臭催呕;烧红的臂鞲、裈甲,惹火了红缨、袍肚;燃尽的旗帜的渣,跌落屋顶、树丫,引起烈火,吞噬了民房。
昊王痛心疾首,从垮塌的屋顶救出孩子,翻滚于黄金马下,太子提刀抵着他的颈项,一言不发。
他问:“红芰何在?”
太子回他:“你走之后,不多时日,红芰便精神委靡,渐渐消瘦,御医已告不治,我把她安置在玄谍洞中,待她永生。”他眺望皇宫方向,深吸一口气,咽下苦泪,埋怨他:“你若不走,留下助我一臂之力,兴许也不是今朝惨象。”
昊王扼腕叹息,捶胸顿足起来,他献上水莲粉:“此物乃红芰在仙界所采水莲,请太子洒在红芰身上,定能起死回生。”
劉瑶盯着水莲粉仔细端详,想要抓取,禆将引马上前劝谏:“殿下,此战我等全歼腾王兵马,若一鼓作气,定能在今日进入皇宫,匡扶正义。”
劉瑶缩回了手,挽起辔头,勒起马。
昊王拉住缰绳,道:“殿下,可以派一将校回洞,迟了怕香消玉殒!”
劉瑶急了,一脚踢开他,策马而前,可是未及半香,蹄音又响,是劉瑶回来了,他在昊王前驻马,一把扯过水莲粉,拍马往回,任将军无奈地喊“殿下”;而昊王,如同了结一桩心事,如释重负,又返身去找花月,他不知道,这人间的骨肉相残是何等惨烈,劉瑶一回,说不好身陷重围,更搭上红芰的性命。
话又说回,宁令哥服了铁兰,呼吸更短了,汗如雨下,她撕下衣襟,为他擦拭。更遭的是,漫山遍野的嵬名兵,漫山遍野地搜索世子。正好血循和仅有的护卫一闪而过,千军便去追。
黑夜之下,处处风拂叶,全是人影。嵬名追兵的一支,闯入蓝河;而血循,又逃出了蓝河。她的乱跑,混淆了追兵的方寸,好多人在喊:“在这里!”
甫一上前,又是自己人。
而有不怕死的兵,循河而上,逢着蒲牢、血循所遇,死无葬身之地,尸首太多,毒物大快朵颐之后,已是饱胀,可是消化不了的尸身,堵塞了蓝河,致使毒液流淌。
巨人不胜其烦,发起疯来。
秃兰山在抖,这里塌了,那里裂了,落石滚滚、断木一片,烟雾笼盖四野,蓝河水冲上天际,翻滚一阵,砸下地,弹起颗颗水珠,钻进每一寸土壤、肌肤。凡人经不起雾的迷惑,本已羸弱,又怎能受得了毒液的侵袭,每个士兵,在地上挣扎良久,血液流尽,被虫儿吃空了躯体。
事到如今,血循也不能独善其身,晕倒在旷野,一条裂缝向她蔓延,蒲牢抓住了她的手掌,拽起肩上,迈过鸿沟、残枝、尸体,凭龙的水灵,寻获一方清水泠泠地,再到处搜着救命的良药。
花月被急促的脚声惊挠了梦,看一名似曾相识的男子扛着恶妆的女孩子。
“铁兰在哪儿?搜山的士兵惹怒了山怪,把蓝河的毒震出了听林,现在外面都是奇毒。”蒲牢进洞便问,他一眼认出了花月,所以毫不感到唐突,“花月姑娘,您也在此方?”
花月仔细想了一道,才反应过来,兴奋地叫道:“四殿下,别来无恙。”
我降临来世,稀里糊涂在嵬名卷入冲突,躲进山洞,陪着世子。
我出了今世,破了听林蓝河,揍了山怪,和他不打不相识,竟义结金兰,再兜了一圈庆州,吃不惯人间烟火,又回秃兰山,不曾想逢着相识。
世子的性命堪忧,熬不过今夜,倒是蒲牢肩上不知名的美人儿容貌倒好。
花月惶惑,蒲牢答:“同是铁兰叶,不可胡用,得依着人的体质、伤势取药,少了解不了毒,多了更加新毒。世子的伤,得用两张多点。”
“那我再去摘。”
“不可,铁兰治人,只消一次,过了便是无用。”花月慢慢跪在世子身旁,嚎啕,蒲牢放下血循,接着便是安慰她:“看他的造化了。”
血循的呼吸渐渐平稳,世子的呼吸渐渐微弱。
花月用力地拍打自己,骂她的愚笨、害人,蒲牢赶紧抱住她的腰身,拉紧她的手,喊:“世人只知铁兰救人,不知用量,世子也如此,我只是在几巍峩岌嶪山与仙人闲聊时问过此叶。”
花月还是不依,无奈的蒲牢让她捶打、抓扯,才勉强平复她的心情,请她照看姑娘,他去去便回。
“我要去找山怪,用山石封河。”
中毒的士兵垂死挣扎,终成枯骨,后来的皇上,也伤得不轻,不省人事,他的小儿子,被争来斗去的文武阵营最终立为新君,时时胆战心惊。
山怪自知理亏,又顾念情义,奋力一击,把天崩地裂,截断蓝河,毒气也就随之消亡。可是,血循未醒,花月体质羸弱,蒲牢只好怀抱血循,又背起花月,用龙须索捆住宁令哥,拉着踉踉跄跄,就这样,还得招骂。
把三人安顿在山怪脚下,他舒活了下筋骨,转身就要去海边,游海而还一片海。
花月虚弱地问他:“你走了,何时再见?”
“或许永别吧。”
“你忍心抛下素昧平生的姑娘吗?她现在……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能心安理得?”花月说着说着,哽咽了,接着劝他,“山海毁坏时,你斗志昂扬,极力挽救天山、龙海,为何如今不管到底?”
“我要是不管,便不会救她了。”
蒲牢停下了脚步,竟有些泪珠在眼角涌起,他久久才转过身去,扭扭捏捏半晌,还是坚定地走了,然而很快又回来,花月笑了,那一抹白唇,还涌出一点粉红,可是他却说:“我是来找山怪的。”他仰望山怪,用手扩音,喊道:“山兄,这三个人你要好好替我看着,我去找点水喝。”
然后慢慢走向花月,半跪于地,微笑着摸摸她的秀发,换来了花月的一巴掌,他捂脸一急,委屈地说:“我就是想试试你的力气,不想如此用力!”
花月扑哧一声笑了,马上翻脸,向蒲牢捏紧了拳,装一副倒像不像的凶巴巴,咬牙切齿地说:“杀人的力气我还是有的。”
蒲牢苦笑不已,起身拍拍身上的沙砾,把一抔灰尘抖落花月面前,她起身推,也骂着:“你真不识趣,要滚快滚!”
蒲牢便走,走得很快。
“去死吧!”花月仰天大喊,会心地笑了,转身回去,仔细为宁令哥擦着汗,察看血循的表情,才枕着山怪的脚趾,安然休憩。
一晃时日,负天鳌的魔国已初具规模,在巍峩岌嶪山中,掏出一方“万朝窟”,每一龛都是神佛人魔,纷纷跪拜于地,龙王、魔君都规规矩矩侍立在旁,听大魔王宣讲:
我听说,四世秘境,神仙所居,可是天帝法力所筑,孤还去不了,龙王去王当之无愧,去看看情形;人间纷纷扰扰,妖魔鬼怪可以肆意妄为。孤要总管这一切,让各方力量为孤所用,好直冲天庭,做个一统寰宇的王。
负天鳌得意得大笑起来,魔君笑着为它执衣,只有龙王僵硬地拍着马屁,僵硬地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