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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悠悠岁月久

有鱼、虾、蟹、贝长于其中、游于其间,在松软的海床留下痕迹;珊瑚娇美,像一丝狗尾草、像一颗花椰菜、像一簇蘑菇……虽没有光芒,但绚丽多彩。

而今,一切都变了,珊瑚破碎、生命殒落,连辉煌的龙宫也不能独善其身。勾心斗角的廊檐断了,穹顶坍塌,压断了盘龙柱,金红色的砖瓦四下砸落,碎石倾倒。

虾兵蟹将龟丞相,慌不择路;垂垂老矣的龙王,幻化成龙,逃之夭夭。

可是冥冥之中的邪力,总是缠着他,吸了他的功力,使他全身松驰,像丢了灵魂一般没了精气。尽管如此,老龙王还是鼓起最后一口气,逃离海域。

一片海毁于一旦,还好,龙子们都在千里之外的九龙连湖中生活。这是一群个深嵌在巍峩岌嶪山中的湖,四周没有水的流入,湖与湖相去也千里,只有一片海的水顺着暗河常年累月的滋养。

水清清的,看得见底下平躺的石和修长的草,而草石,也看明了海上的游云、蓝天和天下的巍峩岌嶪山。山冷水咸,鲜有生息。但九子龙君喜欢这地方,因为它是静的,不会打搅他们的修炼。

逃难的龙兵被暗流冲进了九龙连湖,有一息尚存的向九子龙君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诸多怪事;

“天突然阴沉了,海突然疯狂了,紧接着神山摇动,海浪滔天,整个一片海毁于一旦……”

“那龙王呢?”每一位龙君问的都是这一句关切。

“海里一片大乱,我们和龙王失散了!”

“龙王尚在前殿。”

“前殿已塌,但并未见龙王,想是已经离去。”

……

回话虽有迥异,但有一点是明白的——龙王不知去向,九子龙君的心更揪紧了。

后来,在九龙连湖的青龙湖上,水光潋滟,青波泛滥,万丈白光普照,穿过层层青青的水,透过金砖玉瓦的海冰洞,照亮了蒲牢的眼。

他秀气中加了粗犷,青一色的身和衣,极其单调。双目焕发出多样的光,嘴也向两边拉长。青的发盘绕头上,在左上冒出髻,活像一条盘曲的龙,而青眉也卷曲,泛着青光。腰缠青龙绲,吊一口四方镂空的云霄钟。

睁眼看白光,他熟悉得很,正是他的父王。

老龙王一头栽进了青龙湖,被兵扶进了吞云洞中,遍体鳞伤。

蒲牢见了,心好痛,赶紧迎上去搀起父王,扶他坐下,默默流泪。

“父王,这一切是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是负天鳌!”

“您如何知道?”

“能吸了孤的功力,不是地动,是魔王,只有负天鳌。”

虽然蒲牢年少,但是这个魔王却是耳熟能详,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想要追问,但见龙王伤势,只得吩咐:

“扶龙王下去休息!”

“不,叫你哥哥们来,我有要事说。”老龙王伤得厉害,每一字每一句都有厚重的气息。

“快去办!”蒲牢嘲着身边人吼叫。

很快,有人去了;很快,八子龙君到齐了。

老大囚牛,黄发黄眉黄脸庞,盘一顶高髻,一脸清秀;塌鼻梁、大眼睛、长睫毛、突眼珠,嘴唇厚实,生得一副牛相,披一身金丝蝉衣,绘一通小龙,层层轻薄中透出身上若隐若现的鳞。抱着高山水琴,游龙戏凤栩栩于金丝楠木框上,四五水弦绷直。

老二睚眦,浑身厚实的肌肉,脸上横肉,斜眉怒目,一头橙发篷松,勾连起胡须,相得益彰。粉橙色的妆底铺面,有獠牙纹其上。着一通点了黑花的袍,披一挂镶了金边的红披风。腰里别着长恨剑,游云剑首,看云下双龙缠绕,剑格上豺头望天笑,剑身宽大,三脊饮血。

老三嘲风,身形矮小,驼背弯腰,但骨肉精壮,淡蓝的脸上绘出英武的模样,黑眼睑、墨嘴唇,和深蓝的细长眉比对得当。一头花发修长垂腰,有蓝有白有淡雅。锦衣紧身,墨蓝的色调里尽显低调的金黄。拄一枝神铁造,看其上龙戏九天。

老五狻猊,鼻翼宽大,威风凛凛,肌肉有棱有形,卷曲的发丝在头上结成一波一波的浪,棕色皮肤泛出微微红晕,尤其是浑圆的眼和粗厚的唇,红得通透。浓密的棕眉稍稍上扬,也是红黄杂糅,只是过渡自然。一袭棕裳,外裹皮毛,挂着天直弓。

老六赑屃,长一副绿惊世骇俗的样,碧发四面乖张,绿眉张狂,遮得翠目只剩下倒三角,鼻梁高挺,嘴上撩。一动一静,尽显孔武有力,加上绿色的体色,不难看出他的力量、他的霸道。一体绿布条,只遮了羞部,连起背心和裤档。

老七狴犴,圆脸上轮廓分明,粗眉倒,死寂的眼像三角,天额饱满,地颔方圆,嘴巴撕裂下面,一口舌齿伶俐,清白的脸上绘了黑红相对的纹——如滴血的犬牙。白发遮面,又看不清脸的模样,只有隐隐的一角滴血的牙,或者黑底红边的眼眶。一身素锦,描绘了白虎食人、食鬼、食神……背把带了伏虎降龙把儿的龙虎弯刀。

老八负屃,虽是异紫色的肌肤,但是清静淡雅,不妨碍俏首的眉清目秀——柳叶细眉,轻描淡写的紫气;双目炯炯,大放异光,两颊朱润、薄唇轻红。披散的紫发随意飘摇,时不时缠了头顶龙角——却又不似龙角。着一身粉紫轻衣裳,垂到脚边;摇一把风醉扇,雕龙的金骨,在底端结了龙首,扇面舞龙,扇背纹名。

老九螭吻,一身红鱼鳞,头发红光,结了一缕一缕的辫,俊脸上涂抹淡红的妆,绛粗眉毛翘上方额,捧起额上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血菱眼、高粱鼻、龙鱼嘴,朱袍裹身,点缀金色的鱼。

一一见过龙王,见到龙王身上的伤,大恸、大惊。

老龙王半睁半闭的眼,扫视九个儿子,看他们雄姿英发,甚是欣慰;想自己年老体衰,又遭邪力负了伤,自感时日无多,所以得选位龙王。他抬起手指,突然身体一阵接一阵的剧痛,躯体僵了,手也不停使唤地抖,而口又难言——看来是魔力渗入血肉,侵袭灵魂,他使尽浑身解数,抗衡魔力,趁着此时,指到负屃,一字一顿道:“蛟儿——你来当龙王!”

众儿子一听一怵,惊异地看着龙王,包括负屃,包括蒲牢,也包括囚牛太子。

当然,蒲牢是最想不通的,因为他是龙王最惦念的儿子,所居的青龙湖,原是龙王行宫,辉煌宽阔,龙王心里欢喜,划作他的潜邸。龙王时常来,受了伤也想到了他,他赢得了龙族的荣光,却输了王位。

“为什么?”睚眦问,但话音未落,龙王摆手示下,诸龙子也不敢再多话,只静静地等待着龙王接下来的嘱咐。但是没有,只见龙王嘴唇嗫嚅,眼睛努力瞪圆,但就是说不出话,只发出“呜呜”的声响。

众龙子簇拥上去,一个劲儿地喊父王,可是龙王变得僵硬了,只有眼睛在转、心在跳、泪在流,慢慢成了雕塑,然后破碎成埃。众王子眼随着尘埃望远,看它们融于水中,诚挚地跪下,掬一捧清水,吮吸于口,泪流于心。

负屃在此刻发话了:“父王已经作古,本龙子继承王位,我们谨遵父王遗命,共克时艰!”

仅凭一根手指,就定了王位继承人,想是负屃最像龙,本是蛟妃所生。

未及解释,龙王就仙去,留下一大堆猜忌。

负屃最先止住悲伤,冲上蒲牢的宝座,发话了:“既然一片海已经破败了,那就请诸位兄弟先暂到寒邸相议,等我们收服了妖孽再还于旧宫。”

蒲牢怏怏囔道:“一片海本是我龙族圣地,怎能因一时的破败而决然抛弃?若此,将何以服水族?”他的本意,是在青龙湖议事——这儿是曾经龙王行宫所在。

负屃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瞪着。

青龙湖中,一股一股上升的水泡慢慢变得硕大、变得急促,然后搅动起来了,湖中鱼儿、虾儿、蟹儿……都一个劲儿地逃。龙子们,按捺住心气儿,私下互相瞧瞧,瞧着这一幕,气氛平静得出奇。

“王上、四弟!”囚牛这时站起,一一拜过两位弟弟,沾起这水,轻言细语解围:“都是龙水,哪里都是一样嘛”,他牵着负屃的手,向弟弟们发话,“诸位弟弟,我们齐心协力,捍卫一片海的荣耀!”

睚眦随即附和,带起其他龙子吟唱,此刻的负屃倒尴尬了,怨起囚牛来。

可是囚牛虔诚,赶紧向负屃下拜,果决地请求:“请王上发号施令,我等龙子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回过头来的负屃,反而笑眯眯,弯腰执起囚牛的手,撑一副大度样,看着各家兄弟,道:“大哥说得在理!”说罢,他脸面上绽开笑纹,一切似乎皆大欢喜。

“本王令……”负屃扫视了一眼众人,转眼冲蒲牢轻声笑道:“四弟,你速还一片海,修葺龙宫,以备还于旧宫;再召集兵将,好做打算!”

蒲牢心知,这是要把他调离湖,调离兵。他不得不答应,留恋地走出行宫,一跃而成一束青光,藏着的青色身,在湖中徜徉一番。

负屃这才满意地坐在蒲牢的黄金大龙座上,继续发号施令:

“二哥,你去帮忙!”

“六哥,你去天台山拜见昊王,责问人族不遣来使!”

“七哥,劳你上天走一遭,这么久了,也不见天庭来话。”

他又下座,走到囚牛身前,向他施礼,道:“大哥,委屈您在我身边参谋。”

囚牛赶紧还礼,还猛地跪下,道:“王上,折煞臣了,但听王上差遣!”

其他龙子,被他留在青龙湖,哪里也不能去,而他们的湖兵,被负屃召来的紫龙湖的统帅一一收编了去。

各家龙子都忿忿不平,但囚牛不言,众皆不语,不过囚牛明白:赑屃粗鄙,并不知人怀世故;睚眦勇猛,却只会些纸上谈兵;狴犴会辩,但见不了大场面。

老龙王在时,能让诸龙子各尽其才;而新龙王,甫一继承,就轻易变更人事,会铸成大错。

可是他不作提醒。

到天台山的赑屃,五大三粗,一降临天台山,如同陨石砸落般鲁莽,把宫门的守卫震翻在地,马上从宫中蹿出两列武士,围起他来。

他的脚深深踩着地,拳头攥紧,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怒目而视,一团青烟笼罩浑身,向四周张牙舞爪。这威风凛凛的模样,让人不寒而栗,连凶神恶煞的武士也畏缩不前,只是抖动手中的兵器显示威风。

“来者何人?”马亚大喊,声音从殿内传出。

“我是一片海六龙君,来见昊王!”

“放肆!王上之名岂容你直呼!”一个尖厉的声音高叫着,是多马在发话。高吭的声音,简短的话语,透着难以压制的神气,倒震了赑屃一个激灵。他睁起眼来,脚步有些游移,觉得出来,他是个买武练兵之人,所以赑屃稍稍转了态度,道:“臣一片海龙六子赑屃,求见大王!”

听得出来,他的口气依然不依不饶。

“请——”昊王道,一个声音,被他拉得老长。

赑屃跨步走近,惊叹于王宫的气派,更惊艳于王后的美貌,所以他的眼神从一进殿就抓住了王后,而忽略了其他人的眼光,他是强烈地觉着她的不俗了。

看着赑屃走进的姿态,群臣千姿百态:有的惊讶于他的雄姿英发,瞪大了眼;有的震摄于他的气场逼人,东躲西藏;有的不满于他的傲慢,大声喧哗;有的无动于衷,一言不发,要么微笑,要么严肃,要么不自在。

昊王见他,咳了几声,他才尴尬得收了目光,转过头来,听着昊王抱怨:

“孤的天台山已是摇摇欲坠,派去一片海查看魔王的武士又迟迟不归!”昊王指着赑屃,继而指责,“而你的水族,却不见一丝消息。”

他奉命责难人族,不曾想反倒诘难。

赑屃听罢,顿时火起,他才不管什么水族、人族的联盟,由他的性,激动得闹起来,吼了一口哭腔,道:“一片海毁于一旦,我的父王也惨遭不幸,我们水族遭此危难,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其他?要不是有当年的龙人之约,我才不愿接这差事!”

昊王本欲发作,听此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他走下神台,握着赑屃的手,拊循道:“本王不知龙王已得道,得罪了六君。”

赑屃不搭腔,也不答礼,摆出一副愁眉苦脸。

“六殿下!”多马从昊王的身后抢出来,挡在王前头,行好大礼,道,“我王上如此谦逊,你却不识抬举!”

赑屃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放肆!竟敢对本君大呼小叫!”昊王也骂他不明事理,多马不经意地护到昊王身后,紧按住腰间佩刀。王后也从座下来,跺步到他的跟前,一双明眸看他,赑屃却躲闪,感到一股火热之气迅速升腾,很快,他的身体蒸出了汗,慢慢地口干舌燥,渐渐地干瘪起来,赑屃赶紧下跪叩头,赔了不是还讨了水喝。

昊王倒一点儿也不怪罪,只是一字一顿地问:“龙王遭了什么难,是海中异象?”

赑屃自己站起来,抢到话头,道:“是负天鳌。”

众人一遍惊恐。

多马急忙喊着“肃静”!可是人不听,气得吹胡子瞪眼。

昊王怪他无礼,偏头看赑屃,郑重发问:“可以确定?”

“魔没见着,不过父王生前被它的魔力纠缠好久,以至丧失功力”赑屃答道。

昊王藏起重重心事,缓缓走向宝座,慢慢坐下,久久才说话:“眼下我人族与水族应当联合,共同对付魔王!”

赑屃却问:“人族有什么本事?”

“我天台山武士十万,又有挚尹前往招纳的鬼怪数十万,你们有什么?”多马跳出人群,挡在赑屃面前,厉声质问。

赑屃没有生气,倒是觉得可笑,不过在此庄严的境地,笑出来会遭人诟病,所以他只是轻轻蔑笑,道:“我兄弟九个都有神通,都有十万众!”

赑屃洋洋得意,露出鄙夷的目光,昊王也觉得厌恶,但忍住了不悦,一本正经地请求联盟,可是赑屃却说:“兹事体大,关乎我水族生死存亡,待我回报龙王再作计较”

“也好——”昊王叹息道。

赑屃化作一束光。

多马领着百官大骂赑屃混蛋、水族怕事。

雍容华贵的王后正襟危坐,侧头看着昊王,劝慰他说:“当年玉帝让太祖王共管了天山、水族,龙族本来不心悦诚服,赖太祖圣明,老龙王大度,才化干戈为玉帛;而今,老王作古,新王如何还摸不透,不过能主动遣使我国,或许还有可望。”

昊王点点头。

天台山又开始晃悠了,比起之前,有裂缝爬上岩壁、巨石滚下大海,海里波浪滔天,天涂了一层浓黑的漆。

狴犴上了天,却阻于南天门,空空荡荡,不见人问讯,也无人宣召,就是闯不进天宫,只好悻悻而回。

挚最终说服了妖魔鬼怪,向昊王复命,但对龙族的含混,仰天长叹。又听闻多亚掌管了武力,气得捶胸顿足。

海水像被泼了一层浓墨,看不见翻滚,但它的确在翻滚,还有巨大的旋涡在天台山的周围。所以仙山颤抖了,像行驶在坑洼地的马车般颠簸。长天映着海的黑,跟着海水一起疯狂,乌云撕破了天的皮,仿佛爆裂的血肉在动。

久了,必然天崩地裂。久了,魔王定会搅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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