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的生人,一直将这个地方称为幽界。很早以前他这样听说过,但是具体多早,他已不记得。
老朽的艄公摇起船橹,搅动泛着白雾的冥河水。生人短寿,想法倒是花样百出,每一波鬼魂都会带来新的流言。什么旧神陨落,新神崛起,大地上布满人类。但这些地上的事情,他们并不关心。地上人多人少,到他这里都是要超载的。
在幽暗的地界,他们只负责将魂魄渡到“对岸”去,日复一日。
这个对岸是时刻变动的,艄公说不清他们具体如何才能到达,大概每一趟船都有自己的彼岸。相对稳定的河流和漩涡则会拥有名字。他们的先祖以此划分航道和禁区,却从未有谁留意这一整片地界应该如何称呼。
艄公库勒捻了捻他花白纵横的胡子,就像忘记自己何时年轻过一样,也忘记了幼年他的祖父给他讲过的许多传说。也许某时他会再度记起来,就像他的祖父面对不肯消停的小鬼头一样。
有一点不假,他们艄公都是实实在在的鬼卒。
*
鬼卒是介于活物和死物之间的族类,不能算真正的生命,也没有确切的死亡。
他们一辈子仿佛只是为了在暗无天日的冥界撑船。这项工作的待遇实在令人消沉,冥河上不仅没有风景,又十分高危。据说地面上的高山还没有耸立起来的时候,无名的深渊里已沉睡了上古神魔。哪怕是他们土生土长的鬼卒,对这片幽界也知之甚少。但这也不是特别遗憾的事。不瞎冒好奇心,才是冥界子民的保命之道。
然而其中最辛酸的是,艄公库勒叹了口气,他们是接触英雄最频繁的工种。过去总有几个大胆的人类,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下幽界探险。倘若这些幸运儿能全身而退,回到地面就能吹成一部史诗。他们艄公总是出现在最后一章里贪婪或麻木的配角,衣衫褴褛甚至言谈猥琐。而那些在他们面前狼狈不堪的英雄,在史诗的加持下不是成王便是登仙,往往能得到人们长久的歌颂。
每当想到这里,库勒便觉得不公。他自认对冥界物种的了解更透彻,观察更仔细。瞧那些凡人,写的都是什么粗糙玩意!这种血气上涌的感觉让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年岁——可能他原本也想不起来,大多数艄公都想不起来。但他不甘于一个平凡的艄公,也许地面史诗里正缺乏一个高龄的主角。
他不介意开这个先例。
他想象自己偶然捡到个神器,碰巧能镇住墟渊下昏睡的魔王,顺便一统魔鬼二族,令四方仙灵闻风丧胆,与鸿蒙尊神们谈笑风生……地上人类将为他的功绩设立节日、祭坛和神庙,天界特开先例赐他灵位——但他要拒绝所有的邀请,表示自己终要回归地下。啧啧,然后对死去的鬼魂不经意地透露自己的名号,看他们虚无中瞪大的眼轮。
就这么畅想着,他感觉到,一种冰凉的触感攀住了他的脚踝。
*
这是一片库勒从未涉足的区域。四下安静得出奇。冥界的未知往往意味着危险。显然刚才的走神让他一时偏离了航路。
他一个激灵,想起这天正是年中阴阳轮替的日子,有一瞬间甚至不敢低头去看。
返生节冥气如沸,往生的魂魄尤其多。以往他为了每趟航行多捞点,船时常过载,甲板上挤满了沉睡的死灵,只为自己留了一点空档立足;对与那些吞噬魂灵的神魔来说,这条小船大约就像送上门的开胃菜。
出于本能他抬脚向后甩了几下。脚踝的冰冷消失了。
随即他的船陡然一偏,仿佛遇着什么重物。艄公顿时一惊。
这就要从冥河说起了。冥河中流动的并不是真正的水,而是极稠的冥气。魂魄的重量只和因缘罪业有关。已经往生的魂魄相当于素胚,并没有实质重量,每一船便能载上许多;罪孽越重的恶灵,吃水便越深。罪大滔天的恶鬼只有上级大渡头才能撑起,回报也格外丰厚。
但邪孽总会引来邪孽,载着大恶鬼的航程也会倍加凶险。
像库勒这样常年飘在外圈的小艄公,顶多载些不入流的馋鬼和小偷。他一直申请分配吊死鬼给他,但是批下来的都是比他还穷的饿死鬼。
现在他把高龄主角的雄图大业抛在脑后了。馋鬼真好。
就在他发僵的瞬间,抓住他的“东西”从水面蹿了出来。
他的老眼没能看清它是如何跃上舢板的,只觉一团阴影重重地落在船头。它身形尚幼小,四肢并用,歪成一个不甚自然的姿势;后背却紧紧绷着,仿佛一张受力的弓。细看,是被一种发亮的银线束缚着。
库勒有些困惑,只看出它不是鬼卒,却也不像游魂。蓬乱的头发几乎可以盖住它的全身。尽管污泥包覆,却散发出一股罕见的清澈感。冥河销魂蚀骨的河水并没有影响到它,反而随着步伐纷纷从它身上滚落,露出裹在厚厚泥污中的身体。片刻后,任谁也看不出它的来处了。
他听到它在缓慢地、用力地呼吸,仿佛沉睡很久的地壳刚刚复苏。然后他才听到四周的水声又流动起来。
这小鬼头虽然重得倾斜了船,库勒却觉得它仍是“空”的。
小鬼头并没有后续动作,只是恹恹的垂着头,仿佛午睡刚被打搅了一般。
库勒的心思重新活络起来。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久没看过面皮光滑没长褶子的小鬼了,之前的念头又蠢蠢欲动。也许这是天赐的神兽?他感觉到主角运正在向自己敞开,一时激动地扭了脚。
“大胆!幽舟肃穆,你……你是何物?报上名来!”
没有得到回应。库勒觉得作为一个老资历,务必给小鬼头一些教训,一瘸一拐地绕到它面前。
这一看,库勒反而受到了惊吓。幽界往生之地,尽是虚相,永世无光,不具五色,唯有白石黑水。这小鬼头的泥泞的脸上却有一双有色的眸子。库勒没有见过颜色,自然描述不出那是什么,像久处黑暗乍见光明的人一样,感到一阵头晕反胃。
被眼睛震慑之后,阅死人无数的库勒觉得,这小鬼的模样还算周正,只是缺乏亮点,仿佛一个雕刻大师曾筹备充分,为它捏好了八成的五官,却顺手就把它给忘了,任它闲晃到现在。
“你……嗷!”库勒的第二句话被截断了,小鬼头好像终于注意到了他,毫无征兆地爬过来,抓住他的胡子向下猛地一拉。其力道之大,让库勒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艄公还没来得及抬头发飙,就感到两道疾风擦着头顶而过,吓得瘫倒在地。
小鬼的表情终于起了一丝变化,虽然只是稍稍眯起了眼。库勒已经打消驯养神兽的念头,他只想安安静静走完这一趟。就见它抬手,似是胡乱指了一个方向。
“毛没长齐的小鬼,还想指挥老子!”他瓮声瓮气道。
它置若罔闻,侧耳倾听了起来。不久库勒也感受到了远处一波一波的震动。四周岩洞上的痕迹显示水位在迅速下降,他顿时僵住了,“这……这不可能。我不可能……漂到神魔渊附近了吧……”尽管这样说,却还是着了魔一样回过头去。
幽邪的水雾被撕裂了。他们背后的黑暗中浮出一对狭长的眼睛。
那大概是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怪物。一只畸形的鳄鱼头颅,拼接在一个泛着斑斓磷光的巨大蛇身上。怪物从深黛色的河水里缓缓腾出,咧开长满三排利齿的鳄鱼嘴。一股腐败的腥臭扑面而来。
“妈的……”艄公瞪着那怪物齿缝间的内脏残骸和黏液,以及它周身更加恐怖的冥气,“倒了血霉!”他不敢念出这类怪物的名字,拼命抄起桨划向另一条狭窄的水道。水流速越来越快,逆流而上异常艰难。
冥舟的铁浆本是一种辟邪之器,年迈的艄公没料到还有要靠它逃命的一天。
身边的小鬼却是波澜不兴的样子,歪着头注视那怪物。
他们是幸运的。
身后不远处的一条冥船已被凌空拖起,船上坚硬的舢板在怪物的撕咬下化为齑粉,几百个尚在沉眠中的魂魄被无声地生吞入腹。甚至连哭嚎声都来不及发出,只有恐惧在地穴回荡。他不敢回头去看撑船的鬼卒同伴有没有逃脱。这一刻他隐约能体会到生人对幽界的恐惧。
正是因为有这种怪物在,这里才被称为‘幽狱’。
“你倒是帮帮忙啊!”艄公不管它能不能听懂,病急乱投医地喊。
小鬼似乎终于受到了鼓动,摸到了另一只船桨,摇晃晃地支起身子。
转头对怪物做了个挑衅的动作。
那怪物竟真的受到了刺激,放下口边的残骸,陡然仰头长啸,摇头摆尾地跟了过来。过长的头部来回摆动间,撞碎了穴道的岩石,鳄鱼头却毫发无伤,或者说它的伤口可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显然简单的物质攻击对它毫无效用。怪物身躯庞大,却能以一种令人费解的高速在水中自如地潜行。
很快,他们就会被追上!
希望就在前方狭小的隘口。现在他明白冥船为何造得如此窄长了:怪物硕大的头颅无法通过狭小的穴道。水流越来越急,有几个浪头拍过来,险些掀翻了船身,艄公的动作也不如先前那么敏捷了。
他知道这船上最大的重量来自于谁,也知道孽灵的对于魔怪有多大的吸引。只要把那小鬼头丢下去,他哆嗦着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在外围河道遭遇上古传说中最邪恶的噬魂魔物。呸,没准明天他还能面见四方天帝呢。
距离剧烈缩短,但预想的袭击并没有降下。
小鬼头陡然跳起身,将艄公再次拍扁在舢板上。艄公气到一口气没提起来,骂娘晚了半步。
又一道疾风擦过他们的头顶。怪蛇应声嚎叫了起来。
“妈……妈妈呀。”
迎面驶来了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