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腓洌南离开之后,满脸阴沉地低声说。他被这番对话搞得一丁点儿打猎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他刚想转动缰绳回去,忽然瞥见了与狩猎场距离不远的那个又尖又亮的屋顶。
“去古书阁楼!”
赛瑟城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在闪亚族的王国还未兴起之前就已经矗立在历史的风霜之中。
灰色的砖墙,不透光的嘎吱作响的狭窄窗格,鲜红的穹顶以及那突兀耸起的仿佛巨型避雷针一样直刺天空的锋利猩红热尖铁楔柱。那与整栋建筑风格完全冲突的鲜血淋漓的红色,就像魔鬼用狰狞的巨枪把无辜的天空刺了个窟窿。
赛瑟和骑兵们穿过破旧的古老砖门,顺着悉索作响的生锈铁链吊梯一步一步地下到古书阁楼的大厅。
整栋古书阁楼的主体,就像一间建立在两层高绞刑塔楼地基下的圆柱形深地窖。大厅深达一百五十多公尺,共有37层,每层的建筑面积以及格局都不一样,就像传说中矮人在深山中建造的辉煌巨洞一般,阁楼的风格如此怪诞奇谲却又恢宏广阔,堪称维洛戈萨大陆上的古建筑奇迹。
这里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的藏书,数目多到没有人能数得清,因为没人能在有生之年把这里全部跑完;这些白发耄耋的藏书管理员,誊写员,古籍专家,上古语学家等等,每个人只负责一小块区域,他们中的大多数一辈子也不会跑到别人负责的书架看一眼,哪怕只离他们几米远。
赛瑟花了十几分钟才下到第17层——这里的层级是从上往下数。他在昏黄得仿佛空气也是流动的暗橘色物质的烛火照明下,转悠了好几圈,才终于在一个半圆形的凸出地面的右角落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闪弥尔。”
那蜷曲在坟墓般巨大的方形黑布顶盖轮椅来的瘦弱人儿,闻声转过咿咿呀呀的破旧轮椅,空洞的银色大眼睛目无焦点地穿过赛瑟和他的骑兵,小树枝般细弱的手指正在摸索着一本摊在膝盖上的硕大盲文书,这个年仅19岁的前朝王子佝偻得像个老人,他轻声对着膝盖边低唤着。
“醒醒,铁棍,醒醒……”
赛瑟惊讶地看着他原以为是一堆破布一样的东西竟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长得惊人的马脸,五官奇异至极,它眨了眨睡眼惺忪的棕色瞳孔,冷漠地扫了扫眼前的陌生人。
“尼(你)—十(是)—申(神)—墨(么)?”原来这是个会说话的人。
“不要这样没有礼貌,铁棍,”闪弥尔的声音几乎像少女一样清脆好听,“你忘记我怎么教你的了吗?现在把我的椅子搬过去。”
“十(是)——”
那名叫铁棍的人站了起来,像捧起一小袋面粉般轻轻松松就把闪弥尔和他的轮椅搬过了桌子,放在赛瑟面前。他们这才发现铁棍高得惊人,身长足足有两公尺半;他骨骼奇特,根根凸出,头骨尖锐,简直像某种未知新人种。
“是皇帝吧?”闪弥尔平静地说,手指依旧不住摩挲着页面,“你屈尊过来,不过我却没什么招待你的,请见谅。”
“闪弥尔,你的身体怎么样?”
“托你的福,让神医给我治疗,只要不见光,我的紫云花病症就不会发作。另外,”闪弥尔又翻了一页纸,“你开恩把铁棍从苦役犯里放出来,让他继续照顾我,我很感激。我这条命全在你手中,你本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赛瑟挥了挥手,骑士们旋即退出守卫在三米开外的书橱尽头,过道里只剩下闪弥尔、皇帝以及铁棍三个人。
闪弥尔虽然瞎了,可其余感官却极其灵敏,他不需要看见似乎就能明白赛瑟想要做什么。
赛瑟靠近他,刚想开口,闪弥尔就冷冷地说道,“陛下如果想来找我打听闪亚卷轴,那么恕我无可奉告。”
赛瑟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你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而不肯说吗?”
“不,你错了。”闪弥尔声音开始发颤,“即使没有塞雷斯,我们闪亚国也会灭亡,因为我和我的父亲拒绝履行闪亚人的义务;而你们威盛凯人只不过是永恒之王惩罚我们悖逆顽梗的工具罢了。”
赛瑟开始浑身哆嗦,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永恒之王?你们不是信奉亚施塔女神吗?”
“那是我们的一切灾难的源头,”闪弥尔翻书的手停止了,他情不自禁攥紧了骨节嶙峋的拳头,“我那时还小,可是我该阻止我父亲,但是我害怕他冲我发火,于是一切都晚了……”
赛瑟没有说话,可他很能理解闪弥尔的这种感受;然而他不想放弃,于是再度发问,“闪亚人的职责是什么?你们的卷轴一共有几份?闪亚卷轴到底在说什么?”
闪弥尔忽然抬起头,那双呆滞的银白色瞳孔忽然放出光辉,赛瑟一瞬间简直以为他能看见了,“你知道隐心眉吧?你看过她的戳记吗?”
“……是的。”赛瑟瞬间拾起了太多记忆。
“你相信她说的吗?”
“……”
“你不相信对吧?”闪弥尔带着近乎高傲的淡淡冷笑说,“所以你什么也不会知道。”
“难道不是你们刻意隐瞒吗?”赛瑟厉声喝道。
“不!这奥秘只让世上少数人知道的根本原因就是,”闪弥尔右手猛地抓住轮椅扶手,死死地掐住,“你们听是要听见,却不明白;看是要看见,却不晓得——”
赛瑟错愕地瞪着他好一会,才低低地问,“······什么意思?”
“因为这世人油蒙了心,耳朵发沉,眼睛闭着;恐怕眼睛看见,耳朵听见,心里明白,回转过来,我就医治他们……”闪弥尔像在唱着一首古老的歌,声调渐低最终消失在唇边。
“施迷啊——”铁棍发出悲惨的哀嚎,令人战栗。
他说得其实是主人的名字。
“陛下,你走吧,我想睡觉。”闪弥尔闭上了眼睛,重新缩回了轮椅的深处,不再理睬他人。
这天赛瑟过得很不痛快,晚上他特意在书房工作到凌晨两点钟,他以为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入睡就能容易些,可是回到了寝宫,他照样无法酣睡。
只要他两眼一闭,那戴着冠冕的隐心眉、四肢被锁的母亲、陌生的牧羊少男少女、婴之白的脸、温德儿的笑声以及做鬼脸的贝伦,等等,这数不清的一幕幕都会纷至沓来,让赛瑟一次又一次从浅眠中惊醒。
已经凌晨四点了,他整整五天没有阖过眼了。
赛瑟拉铃叫来魏南,他双眼充血,声音沙哑地吩咐管家大臣,“把那三个女人带过来,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进来。”
魏南怔怔地望着皇帝,仿佛在无声地苦苦哀求他。
“你听到我的话了?快去!”
魏南默默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凤仙花园哪里都看不到皇帝的身影。
皇后急急忙忙闯入赛瑟寝宫外面的大厅,却被卫兵阻拦。然后她听到了不堪入耳的淫靡之声,狄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魏南!”狄嘉愤怒地冲着管家大臣大喊,“这些女人是陛下让你带来的吗?”
“是的。”
“你就照着做了?”
“是的。”
“陛下以前从不会把这种人带回凤仙花园……而你,竟然纵容他这么做了?”
“是的。”
“是他疯了,还是你疯了?”
“都疯了吧……”
三个是的都是魏南回答的,一声比一声低沉;皇后最后在角落里独自饮泣,魏南心里也恨不得和她一样号啕大哭,可是他不能决堤。
“希望……求赐给他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
魏南盯着那禁闭的寝宫大门,绝望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