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轼被迫逃亡、一路北上之前,很少有人相信这位被姬千雨挑逗一吻就吓得夺门而出、一路狂奔的“指环王”,也会有为欧阳傲雪怒发冲冠、血染白羊堤的时候。然而,当他还是一个懵懵懂懂、沉醉在理想国中天真烂漫的孩子之时,他只相信善良的故事和迷恋风光旖旎的乡村美景。
小山村坐西朝东,黑白相间的石墙,青色的屋瓦,疏密有致的撒落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山坡上,因背依着那座突兀间拔地而起离群索居的贾国山得名贾国村。一条气势磅礴的蜈蚣山脉自南向北逶迤起伏,自此小山村只能仰望挂在山峰的日出。水流湍急的响水河旋村而过滚滚北流,多年前,水利工程队修建了一条白色的堤坝将响水河推向了广阔的天地:
三条湍急的小河从南面重峦叠嶂的山谷间奔流直泻,心有灵犀在河口汇聚成一条狭长而碧波荡漾的柔水湖。青青的湖水飘着白白的云,翠绿的小山倒映在水中央。小山村恬静的端坐在湖泊上方的山坡上,只见那一湖明镜的水宛如山村明亮灵秀的眼睛。
每当春风爬过南面的山脉吹绿山间原野,一个身材魁梧、衣衫褴褛但满面红光、精神奕奕自称是吴金芳的流浪汉,背着一个亚麻布口袋走村窜寨准时来到贾国村。
“我又来播种了!”他身形疲倦却故作轻松,大步流星的跨进沈家大门,如释重负的朗声说道。吴金芳前脚才进门,热情好客的村民后脚就涌了进来。每逢这时候,沈家人声鼎沸、站无虚席。这一次,吴金芳捎来了有关穷乡僻野如施魔法般在一夜之间蜕变为豪华都市的最新消息。村民们对他绘声绘色所展现的广阔前景啧啧称奇、忻慕不已,一致认为如果不具备像他那样高深莫测的道行将永远无法预见那片天上人间。
“那是改革的春风吹绿了这片土地。”吴金芳试图用诚实和科学擦亮他们被远古神话蒙住的双眼,然而他的科学还是无法撼动他种在村民心中“阴阳家”的地位。毕竟此地绝大多数的村民毕其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大山一步,就算他们翻过高山依旧是高山。他难过的想:“我这是在对牛弹琴!”
“就在我们的大山之外,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不久的将来,还会从地下钻出更多的高楼广厦,城市的崛起有如雨后春笋。”沈俊发对吴金芳带来的消息狂热不已又万般无奈,心在疯狂地驰骋但双腿却像扎进了石头重愈万斤、欲跑不能。他惊讶于这一惊鸿变革居然比庄稼的生长还要神速,他胸怀理想踌躇满志却又一筹莫展碌碌无为,不禁生出一种无力感,为自己黯淡的人生悲极而言哀,“而我们呢?还心安理得的窝在大山中间为了一头牲口的伙食奔劳半天。”
“要不是这些牲口只吃草,还轮得到你活蹦乱跳的在这里抱怨?难道你老丈人没有跟你说过‘要致富,先修路’?”沈老爷子抬起智者沉重的眼皮端倪着窗外沐浴在三月春阳里巍峨的群山,一语破的,“难道外面的人进来就为了看看这里的山有多高,水有多深?”
虽然多年前沾上了兴修水库的光,费尽千辛万苦新修了一条运输基建设备的狭长土路,村民们还满心欢喜以为从此打开了通向世界的天路,但是工程队走后,除了沈俊发的老婆韩梅这只凤凰,就再也没有一只鸟愿意飞进来。
“路断了可以再修,关键是缺乏走出去的门道。”沈俊发琢磨了许久才敢在他老子面前发言。
“这倒是不足为虑,只要买一台电视机,问题不就可以迎刃而解了。”韩梅的声音夹着浓烈刺鼻的辣椒味从隔壁的厨房间飘过来。如果她能预见到电视机这一划时代的新发明就在数月之后会给她带来无尽的烦恼,她断然不会如此草率就发表自己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但话一出口就像一块巨石扔进了一片波澜不惊的静湖之中,掀起的好奇心不亚于当初“电灯泡”所带来的轩然大波。
“电视机嘛!是本世纪一项新奇而伟大的发明。”吴金芳用他的博识广闻安抚着大家的愁怅和迷乱。他卓越的风水见识有时候偶尔也会敲开几家识货的朱门,被奉为座上宾,所以有幸见识过电视机。于是他开始舒展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无与伦比的激情说辞将电视机描述得近乎传说中的千里眼。他虽然本着尊重客观现实来描绘电视机的原始形状,但想象力超乎宇宙的村民综合各自意见所得出的结论是:电视机是可以把人、物和日月星辰关在其中,并且长有一条电线尾巴的方形魔镜。实际上,几年后,当他们真正享受到这一伟大的科学成果,对电视机这种神奇的科发明习以为常而感到厌倦的时候,他们甚至对吴金芳口中津津乐道心驰神往的人间天堂感到大失所望。
吴金芳唾弃好吃懒做、不劳而获之人,身体力行发扬了劳有所得的实干精神。虽然村里能工巧匠甚多,但没有一位能比得上吴金芳的手艺。
村里人会看见他扶着犁赶着牛出现在沈家的田间地里,因为他不愿住在主人家还白吃白喝;他端着罗盘站在秦屠户家的门口念念有词,虽然秦屠户杀生如麻、戾气十足,但是却常常被他梦魇里的恶魔吓得忘记举起自己的杀猪刀;他蹲在陈石匠家的庭院里挥舞着竹篾,为老石匠编织理想中的竹篮和簸箕,因为老石匠只从死去的老父那儿继承了构建房屋的蓝图,竹篾这门手艺就怀着嫉妒之心故意疏远他,而村里的龙老篾匠又总是抱怨他贪杯好酒把自家的山墙砌歪了,所以他只能有求于吴金芳。晚间,好客的主人宁愿以后不吃鸡蛋也要把家里唯一会下蛋的老母鸡端上餐桌,以此表示对吴金芳的敬重。故而孩子们常常盼望着吴金芳成为自家的座上之宾,即便沾他的光喝上一碗沁人心脾的鸡汤也能令他们回味无穷,更何况还能听到他那情节曲折、惊险重重、高潮不断的冒险故事。
“他完全可以靠自己的本事吃上一碗热乎饭,为何还要四处漂泊流浪?”韩梅初来乍到时大惑不解,曾悄悄地问起过沈俊发,认为村民对待吴金芳的热情过于激进推崇,况且她自小浸淫在科学的田地里,对吴金芳神叨叨的神论向来嗤之以鼻。
“他在他那个时代是个满腹经纶的高干子弟,你知道的:每个时代都会造就不同的人和命运!”沈俊发带着惋惜之情答道。韩梅听后豁然开朗,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将心中的埋怨表现出来。经此之后,韩梅就将心里对吴金芳带来的抱怨化为了深深地同情。
在春雨到来之前,吴金芳不顾村民的盛情挽留义无反顾的踏上了他的旅程。善良淳朴的村民担心他在流浪之路遇上饥荒,不愿他空手而去,每次都为他送上自家腌制的腊肉、土豆和煮熟的鸡蛋。
“我的路在路上!世间人情冷暖我心有所感,正好以备不时之需。”吴金芳也不虚伪的推辞,敞开嗓子向村民道谢,背上他那大如木缸的亚麻布口袋,一甩他的敞篷袖子哈哈大笑着向前走去。
“他踩着白云而来,乘着乌云而去。”中伯正坐在一群好奇的孩子中心,为孩子们讲解吴金芳的故事。自从吴金芳离开后,与沈家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中伯便成了孩子们攫取故事的源泉。他的故事里不仅有吴金芳,还有炮火连天、令人热血澎湃的战场,毕竟在他的故事里,他也曾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为了和平事业在战火中牺牲了一只腿,他行动全起来靠一根被磨得光滑如镜的天然特制木拐杖。
他是拄着一根大木棍从战场风尘仆仆回家的,当时尚在上学的沈俊发看着孩子们把堂哥的忧伤当成乐趣,学着他双手拄着竹棍一步一跳乐此不彼,他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故而他翻遍了几个山林,为沈中才找到了一根美观实用的木棍,磨成龙头拐杖。自此以后,沈中才一只手夹着拐杖就能行动自如,来去如风。
韩梅正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当堂哥的魔语扎进她的耳朵,她手里抓着衣物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颤。她从自己第一次见识吴金芳开始梳理,得出的结论居然和沈中才的总结如出一辙——吴金芳走后的第一天夜里便春雷阵阵下起了绵绵细雨。
她看着篱笆上铺满的衣服和床单被套,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都还得感谢吴金芳的恩赐——她用了一桶草木灰和半池开水才消灭他所遗留的跳蚤。孩子们虽然也被跳蚤折磨的彻夜辗转反侧,但是却过早的表现出农家孩子的忍耐力,一声不吭的忍受到吴金芳飘然离去。这不,她先将女儿沈轻霞的长发剪到与肩齐,再以草木灰揉搓,最后用米汤水浇灌浸泡才将女儿的秀发理顺,而沈俊发为了省事干脆给儿子沈轼剃了一个光头才消除了跳蚤之灾。
吴金芳飘然远行了,然而沈俊发却患上了梦想颠狂症。整个山花烂漫、蜂蝶乱舞的大好时节,沈俊发显得少言寡语心事重重,夜间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焦灼的思想常常与月亮星星走得很近。
清晨,还没等东边的太阳爬过村前大山,他就急急忙忙的出了家门,背着锄头和铁锹满山遍野的敲敲打打、挖挖刨刨,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晚间,他游走于书籍与星空之间,却全然不在意月圆月缺花开花落。
“他这早出晚归的,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年老的村邻看着痴迷着魔的沈俊发失去了往日的亲和与光彩,都背地里偷偷地询问沈老爷子。
“大罗神仙托的梦!”沈老爷子轻松愉悦地笑道,“他在挖金子!”
尽管他没有责备沈俊发的不务正业,但还是在一个傍晚,揪着机会狠狠地将沈俊发劈头盖脸的教训了一回。因为沈俊发竟然忍心在这个万物复苏、野禽繁衍的时节猎来一只兔子,还拧着兔耳朵在那儿向孩子们炫耀他这几个月的劳动成果。
“你功不可没,逮着一只兔子就来邀功。窝里的兔崽子们还等着它喂奶呢!”沈老爷子怒不可揭,发出了雷霆之威,“连目不识丁的渔夫尚且知道网开一面,你读的书都难道都发霉腐烂了?”
沈俊发被羞得面红耳赤,埋着头就不愿再抬起来。第二天,韩梅在课堂上布置了一道作文题,他们的长女沈轻霞写了一篇妙语连珠、哲理至深的文章,题目叫“我的父亲星夜点灯送白兔”,将此事宣传得家喻户晓。自此之后,沈俊发就再也没有吃过一块兔肉,即便多年后,在为蒸蒸日上的事业应酬时,他的合作伙伴为了感念沈老爷子的仁慈也忌讳吃兔肉。反正当初年幼懵懂的沈轼是最大的受益人,因为在他惋惜失去了大白兔几天之后,沈俊发就兑现了一个父亲的诺言,用一袋杂粮向村邻换了一对浑身雪白的兔仔,这马上就抚慰了他的忧伤。
尽然关于沈俊发“失魂着魔”的传言如暴风骤雨般涌进韩梅的耳朵,但她听着这些流言蜚语却充耳不闻,对丈夫鸡鸣而出、日暮而归的动机只字不提,装作不知。她只是在头天晚上就精心为丈夫准备好第二天出行的食物,履行完老师传道受业的职责之后就殚精竭力的照顾家庭。她从未有过抱怨,一如往常的平静,因为她只要看一眼沈俊发涂在纸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迷宫,就能准确地找到他所在的位置。
在沈俊发丰饶的想象力中,产生过无数个无懈可击的全新计划,可又被贫瘠的现实和理性的过滤器一一排除。他灵光一闪飞速变幻的狂想踩着春天的门槛步入了漫长的梅雨季节,田间地里的禾苗经风摇雨润已是一片绿色的汪洋。而他还在为自己未竟的宏图伟业烦躁不安苦恼不已,一任创业点燃的激情浇灌滋润而保持着充沛的精力。
“今天是星期几?”沈俊发若有所思的问道。
“星期六。”韩梅随口答道。
“时间过得真快啊!”在一个雾霭低沉、湿气凝重的早晨,沈俊发的第一声叹息便穿透了远山的白雾。
他一反常态,整天都没有出门,只是安静的圆睁着双眼盯着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的妻子。他的记忆开始从遇见韩梅的第一天开始苏醒,那一天也是星期六。于是他把与韩梅共同度过、所有能记起的“星期六”都聚集在一起,结果都是一个循环往复的画面:韩梅的生活没有如他许诺的高歌猛进,而是一直在原地打转。他悲伤地看着身材单薄的韩梅,恍如隔世,眼泪险些掉了下来。终于,他感受到了早秋的寒意,想寻找一个话题从韩梅那儿找到些温暖,于是说道:“还来不及领略春天的气象,就被大雨领着小雨赶到秋天的门外了。”
“如果你再与世隔绝,恐怕又要错过秋天的‘疯叶’了!”韩梅的可敬可爱之处在于,她生气的时候言语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但她的心永远站在善意的顶峰——那就是一切为了他好。
沈俊发听后浑身一阵颤怵,仿佛全世界的叶子都落在他的心底,凄凉落寞之中对未来萌生出无限遐想和感慨。在这个时候,他落魄的微笑让人心生怜惜,他讨巧的哄人话又燎人心暖: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只要有你,再冷的寒冬也是温暖惬意的!”
韩梅还是难以抗拒他所散发出的魔力,那正是她每每心痛难过之时安抚她心灵的魔笛。于是她在心里就原谅他了,只是在嘴上决计不肯退让丝毫。她看着头发蓬乱、胡子拉渣的沈俊发,起先还因他不务家业而愤愤不平的温怒霎时间化为了一团揪心黏糊的同情。她递出镜子,悲戚地劝道:
“你还是先去照照镜子吧!整个满脸胡腮的猴子,孩子们都快认不出你了。”
沈俊发心有不信,接过镜子一照,始而大为震惊手足无措,继而大喜过望狂笑不止。
“梅子!”沈俊发一面娴熟的挥舞着剃须刀,一面对着镜子里的韩梅说:“我的胡子就是我几月的思想结晶,比田里的庄稼长得还要旺盛!”
“要是地里的庄稼也这样疯狂的生长就好了!”韩梅反唇相讥,立即还以颜色,“不刮风不下雨就能坐等丰收。”
看着一脸惋惜无奈的韩梅,沈俊发竟惭愧得无言以对。为了博得韩梅的欢欣一笑,他少不得心悦诚服的扯开他那比城墙还厚的脸皮温言软语的大献殷勤。
清霜一如往年步,早早就拉开了秋收的帷幕,地里的玉米叶经秋阳曝晒、微风一吹就簌簌的卷曲破碎,月光里飞舞的寒霜已将沈家门前不堪重负的老梨树压得落叶纷飞。
沈俊发拜托在县政府工作的大哥沈秉昌,几经周折才达成了买一台电视机的愿望,从此燃起了村民对于未知世界的热情,起早贪黑奔波于田间地里的疲劳也没有阻挡住他们对新科学的激情。多年后,当沈轼受到城市的寒冷侵袭时,回忆起这时波澜壮阔但单纯幸福的时光就感到一阵阵温暖舒坦。他会在傍晚坐在门前的老梨树下看着络绎不绝的村民前呼后唤的朝家里涌来,他们手里提着自家的板凳笑呵呵的跟沈轼打招呼,顺便从兜里掏出一个果子偷偷地塞给沈轼,因为韩梅不允许孩子随便就接受别人的恩惠。要不了多久,沈家就高朋满座,那种热情即便多年之后他们垂垂老矣、促膝交谈时也感到难以自信。
韩梅虽然对村民的热情不厌其烦,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买电视机的倡议,但她又不得不对拥挤嘈杂、混乱不堪的场面进行调整革新。为了照顾长辈们的风湿,他们会被安排与沈老爷子围着火炉一起喝茶聊天;年轻人一律靠后,沈俊发也没有逃过韩梅的公正而被安排在门外;而孩子们则只有在周末和假期才能享受看电视的特权。
“电视机只是一个娱乐工具,不要玩物丧志耽误了学习,免得将来不务正业一事无成。”韩梅不忘对孩子们敦敦教诲。这获得了家长们的一致称赞,私下把自家的孩子管得服服帖帖,从不敢在读书时节越雷池一步打看电视的主意。每逢假期,这群叫苦连天的孩子因为获得解放,立马就将韩梅的不公抛之脑后变得欢天喜地起来。
“怎么还在打仗?”孩子们被新闻里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战场吓得神情慌张,一个个木楞楞、眉头皱巴巴的盯着沈中才。
中伯洒然一笑,沉默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郑重的说道:“我们没有生存在一个和平的时代,只是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