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这么早”,兰东海吭吭哧哧的,“方学弟你……你就不到水门柳娘子处探望探望?”
胡志平“哈”的一声笑起来,方星河看看兰东海,“昨天已经去过,今天怎好再去,我们固然无事,但柳娘子耽误的可都是钱”
兰东海点点头,怅然若失,“你说得对,我就是随口问问”。
回到州学,方星河抓紧时间做功课,兰东海面前也摊着书,但方星河总感觉他是人在心不在,一副神游物外呆愣愣的模样。
这对于他这个乐乡县学老生班中公认的最勤奋之人可是第一遭。
真愁人哪!
当晚,结束一天的喧嚣后襄州张氏终于安静下来,张玉池安顿好表姐妹们的住宿,亲自煎了一瓯浓浓的茶汤饮子送往书房。
寿星公张柬之坐在书房中正看墨卷,接过女儿奉上的茶汤边呷边伸手拍了拍墨卷,满意的点点头,“到底是一州菁华之所汇聚,遥想为父当年似还有所不如,桑梓文华大兴,实令人心怀大慰”
“阿耶你在他们这年纪的时候还是贞观初年吧,彼时天下方定未久,文事自然比不得现在,就不要徒兴后生可畏之叹了”
“就你会说话”。
见阿耶放下茶盏继续看卷,张玉池也不再多说,凑过去在左手边薄薄的一叠里翻动,她知道父亲的习惯,放在这里的都是能入他法眼的。
“这几人都不错,你可以仔细留意些,毕竟你也到了婚嫁之年”
张柬之笑的很慈祥,他这次开山门之考既是在选学生,更是想选女婿,这也是他会让女儿主持考试的根本原因。
但这恰恰是张玉池最不愿意提及的话题,“阿耶如此锲而不舍,是想让女儿再到乐乡姑妈家借住不成?”
张柬之无奈的摇摇头,“好好好,不说,阿耶不说了,你呀……”
薄薄一叠墨卷中没有方星河的名字,张玉池初不在意,接着来看右边阅过的弃卷,刚翻了三张就看到了方星河。
张玉池皱着眉头抽出卷子,一遍看完眉头皱的更深了,“阿耶,这份墨卷究竟有何不妥竟遭弃置?”
张柬之连卷子看都没看,径直答道:“卷子并无不妥,只是写卷子的人我不喜欢”
一句话把张玉池满肚子言语都堵了回去,“为……为何?难倒是因为女儿与他的那一曲合奏?”
张柬之摇头,“此子的容貌、才艺、墨卷都堪称今日士子中的翘楚人物,但他却是李松溪青睐关照之人,奈何!”
“李松溪?”
“他是朝散大夫曹宪的入门弟子,现在为武氏效命,去岁他曾来过襄州,亦曾求见于我,被我托病婉拒之。后来他去了乐乡,走的时候曾致一信于我,问候之外说的就是让方星河从我习《礼记》之事,信中言辞拳拳对方星河之青睐犹若子侄,这样的人我岂能收?”
曹宪入门弟子的份量张玉池很清楚,但比之更清楚的是“为武氏效命”这五字对阿耶的份量,这简直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啊。不管是对于阿耶所习的《三礼》还是对于他的人生经历。
阿耶年轻时便因人物出众被补为太学生,并被彼时之国子祭酒令狐德棻青眼有加,许为奇才。
后来阿耶顺利高中进士,初授官清源县臣,后又任王府属官,但就在这时因一份奏章触怒了当今皇后武氏,就此丢官还乡,至今已逾二十年毫无起复之望。
当年意气风发的奇才新进士如今已年过六旬,两鬓染霜,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余年?
私怨已是如此之深;阿耶毕生用功处又在《三礼》,习《三礼》之人又怎能看得惯如今武氏之作为?
张玉池至今都记得当年长孙无忌和上官仪先后因反武而死时阿耶拍案痛骂,须发怒张的可怖神情。
张玉池沉默了好一会儿,“阿耶你看到了他今天的穿戴,真该再看看他在乐乡县学的住处,一个荒草遍地的废园。周博文总会说起他的穷,连本《昭明文选》都没有,抄也找不到去处。若说这样的人跟当下气焰熏天的武氏有关联,并被李松溪视若子侄,女儿实难相信”
见阿耶不为所动,张玉池续又道:“李松溪是武氏党羽不假,但他能入曹学士法眼,身上毕竟就有读书人的根骨,或许他只是对方星河一时起了惜才之念才会有那样一封信,于他而言事情过了也就过了。
阿耶难倒要因为李松溪的偶一动念便将桑梓如此良才美质弃之不顾?阿耶你又何忍哉?”
张柬之脸色更难看了,“玉池,你对他,难倒是……”。
“女儿绝无此念,只是爱才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我确实喜欢他的曲笛”。
“你说的有理,却都是揣测之言,助纣为虐之事为父绝不为之,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可能也不行”
张玉池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放在张柬之面前,张柬之拿起来一看,上面录的是三首长短句,对于这种伶工之词他本要嗤之以鼻,但一眼扫过之后脸色有了变化。
认真看完又略略品味了片刻,轻视之情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什么意思?”
“这三首长短句皆是出于方星河之手,使一少年有才如此,阿耶怎能坐视他零落不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