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了方星河书几前。
哎呀,他竟然真给了方星河一本《昭明文选》。
“乳鸦啼散玉屏空,一枕新凉一扇风。睡起秋声无觅处,满阶梧叶月明中。这是你科场中的《咏秋》诗?”
方星河点头,伸出手指将周博文放下的《文选》又给推了回去。而后自己掏出几张纸来,上面抄录着今天《文选》要上的内容。
这是他昨天下午在文心书肆自己手抄的,几页纸的内容花了一百文。
“你的科场《咏秋》还算不错,但也远远没到昨天‘晴空一鹤’的程度,昨天那样的诗你再作一首,现在就作,我出五十贯,现钱!”
小教舍里炸了,学子们一窝蜂围上来,紧盯着方星河,紧盯着他的嘴。
“你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那就是说你作不出来了?”
“你强人所难了”,方星河屈起手指在国子监版《昭明文选》上敲了敲,“我昨天答应的条件是你莫要再纠缠我,可没说要你的《文选》,拿回去吧,教谕也该到了”
见他自承作不出,围观的学子们既感遗憾又长出了一口气,热闹没得看了,不过倒也放心不少,若是昨日那样的诗他想作就作,还让别人怎么活?
这才对嘛,身为读书人谁还没有个灵感乍放的时候?何况那诗炼字锻句上并无殊胜,也不曾用典,靠的只是立意翻新。
周博文长出一口气,咬牙声道:“原来你也只是侥幸,方星河你等着,我必胜你。至于这书,你要是不想要,撕了烧了都随你,但小爷可不会食言而肥”,说完,转身回了自家书几。
黄朴从外面走进来,路过方星河身边时诧异的看了看他面前的《文选》,“哪儿来的?”
方星河起身,“同窗周博文见学生无书可用,暂借了我一本”
“好!”,黄朴转身看着周博文大加赞赏,同窗之情,乃至兄友弟恭之道都引出来了,惹得不少学子憋笑憋的痛苦之极。
也有心思灵通的心中暗叹,“这个方星河可真会说话呀,给周博文的面子他接不接也还罢了,关键是县学中明令禁止的博戏就这么遮掩过去了,榜首就是榜首,此人当真不可小觑”。
入学的小风波过去了,方星河依旧是那个粗布麻衣的贫家少年,只是满县学学子再没有一个人敢小看他。他得到了一本教材,更得到了最爱的清静。
当晚,方之仕来了,瞻前顾后,偷偷摸摸的样子活似做贼,关上门就是抱怨,“你呀你,为什么不跟他赌?输了不过是自承一句不如,又不损失什么,若侥幸赢了可就白得五十贯,那可是五十贯哪!”
“赌诗书勉强还算风雅事,赌钱呢?三叔是想看我被县学开革?”
方之仕谔谔,“教谕他们怎会知道,你多虑了。要不你私下邀约他?”
“不如三叔你去吧,他若知道你是我的长辈,必定兴致更高,战意更浓”。
“我……我怎能以大欺小?此君子所不为也”
“那就没办法了”,方星河打开门,“三叔请回吧,时间长了让人看出你我的关系可怎么好?”
“你呀你真是榆木脑袋!那可是五十贯,你再好生想想,想想啊”
方星河看着他溜墙而走的背影啥也说不出来,郁闷中索性出屋漫步,边走边遗憾的看看昨夜琴声来处的围墙。
这时若有一曲琴音该多好?
心中感概尚未落定,围墙另一侧居然真有琴声飘渺而起,曲子是方星河曾听周方子演奏过的《长清》。
《长清》出自六朝正始时竹林七贤中的嵇康,也即那位断头台上以一曲《广陵散》而成千古绝唱的嵇中散。《长清》与《短清》、《长侧》、《短侧》并称为“嵇氏四弄”,又与汉末蔡邕的“五弄”合称“九弄”,乃前隋科举制滥觞时取官的必考琴曲。
闻此名曲,方星河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停住了,心神沉入琴音之中隐隐可见皑皑白雪,出世高洁。
这鸣琴之人技法不如周方子娴熟,但对曲韵的把握却似犹有过之,周方子往往更关注技法本身,鸣琴时太着意于手指,此人更挥洒自在,反倒于无形中更得琴心,至少这一曲是。
一曲奏完琴声袅袅作结,方星河等了一会儿见荒院中只闻秋虫唧唧,自嘲的一笑,“我太贪心了”,口中说着人向琴音来处的方向躬身一礼,而后回房睡了。
此礼发之于心,并不求人见,但终究还是被趴在墙头枝叶间的半个脑袋看到了,爬下梯子找到白衣人兴奋的说起了青矜少年听琴时的沉醉,以及他最后的望空一礼。
白衣人以手抚琴,想象着方星河望空行礼的样子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此子不俗,堪为知音,倒没糟蹋了嵇中散和我这一曲”
“面都不曾见,那青矜少年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你们还真有意思”
白衣人闻言脸上的笑容越发快意,“兴起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闻弦歌而知雅意,足矣!”
“那不见他总得见见周家少爷吧,毕竟你们两家说起来也算世交,再则我爹的脸面也要顾一顾吧”
“周博文?”,白衣人歪着头摇了摇,随即叹道:“那就找个时间见见吧,千万别相对两无言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