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之仕猛地“噎”了一下,“你不怕苦,好,那你怕不怕没钱?不说笔墨纸砚这些常年的流水花销,单是书之一项就能把你压垮,你不要家里花销,单凭自己从何而来?”
“抄就是了”
“切!”方之仕总算扳回一城,目光扫过堂内众人后方才回到方星河脸上,“书是何等精贵之物,谁肯借你抄?当然,三叔不是说不能给你抄录,只是抄一本书费时甚多,三叔在县学却是须臾也离不得的,我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这一下直击要害,不仅方之仕说的畅快,方杜氏也扬眉吐气的与方黄氏交换了个眼神。
方星河笑笑,也不与他辩,拍了拍身侧方星仪的肩膀,“小妹,去,把我带回来的那本书拿来”
方星仪见过那本书,闻言“噔噔噔”去了。方之仕夫妇刚得意了片刻的阴晴不定起来,“书籍层层转抄,必致讹误极多,如此有还不如没有,星河,莫怪三叔没提醒你,便是孙先生那里的书也是靠不住的”
“孙先生的书靠不住,那虞家金生阁藏书可靠的住?”
方之仕霍然站起,起来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又猛地坐下,“什么,你抄录的是虞家金生阁版?”
不怪他如此失态,实在是虞家藏书太有名了,虞家历三代之积成就金生阁,不仅藏书多,更难得的是除了孤本善本外,其它书都经多个版本对照着手校过,尤其是像《五经正义》这样的甚至还不止一遍,早已是士林公认的精品之精。
而比精品更有名的是,金生阁之书素来难得一见,物以稀为贵之下更使其份量重不可言,县学里谁若有一套金生阁版的《五经正义》足以成为艳羡对象,并被巴结着要来借去做校对。
这么珍贵的东西,方星河居然有?
堂中其他人虽不确切知道金生阁版的意义,但虞家藏书闻名乡里几十年的名声他们总是听说过的,更听说过关于虞家藏书的规矩,这么珍贵的东西啊,老二家二流子似的方星河居然弄到手了!
因为太过于震惊,饭堂里一时安静的厉害,直到方星仪把书送来后,方之仕迫不及待的接过手来。
凡出自于金生阁之书必有印章,以其为母本的抄录本也不例外。方星河已经抄录完成的《毛诗正义》扉页上就有这样一个鲜红的印章,印出篆书“金生阁藏书”五字。
旁边且有一宽印,印出的是一排汉隶小字:
读必谨,锁必牢,收必审,阁必高。子孙子,惟学教,借非其人,亦不孝。
印章一看,方之仕已知这确是金生阁版录本无疑,这种治印水平,乐乡根本没人仿冒的了,更别说方星河了。
方之仕从抄录本上收回目光,眼神茫然的看着让他无比陌生的侄子,虞家唯一有资格放人入阁抄书的唯有虞清臣,他看人的眼光之高是出了名的,方星河凭什么能入他的眼?
方星河从方之仕手中接过《毛诗正义》,“我再说一遍,我读书是自己的事,不会用家里一文钱。阿娘,走”
母子俩人挎着篮子去了,方杜氏目送他们走出去,转头看看丈夫,方黄氏,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方李氏脸上,“娘,你看他们……”
“方星河都这样说了,书也都抄了,你还让我怎么说?”
方李氏脸色难看的很,“家里一年有多少进项你心里清楚,将来我若真贴补了他读书更瞒不过你,与其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督促你男人多下苦功,眼瞅着今年的县试可没几个月了”
“阿娘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今年县试必过的”
听方之仕还魂般说的这么慷慨激昂,方黄氏嘴角一撇,这话她真是听的够够的了,方之仕不还是在县学里没动窝。
方李氏“嗯”了一声,“吃饭!”
孙先生家就在村子西头,家中开着附近四五个村子唯一的私塾,家就是学校,学校就是家。方星河提着篮子随方金氏到时,私塾里还没放学,可清晰的听到朗朗的读书声:
有杖之杜,有睆其实。王事靡盬,继嗣我日。日月阳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
有杖之杜,其叶萋萋。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
……
听到第一个“有杖之杜”时,方星河还疑惑,这是《诗经》那一篇啊,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诗三百他早已抄录完毕,不算那些注的话,诗歌本身也已通背完毕,还真没见过这一句。
及至听到后面的诗句后明白了,学生们读的是《小雅》中的《杕杜》篇。杕杜者,意为孤生之赤棠树,比喻人孤立无援,学生们不识“杕”字故而错读为“杖”。
错就错了吧,还读的这么大声这么整齐,方星河哭笑不得之余心中打了个突,学生是跟着人学的,那他们的错肯定首先就错在老师。
心中想着,人已进院到了孙先生的课房,前面正有一个农人提了东西来请孙先生帮着写一份贺函,准备往新得了儿子的亲戚家走礼。
“生的是个儿子?”
农人忙不迭点头,“对,是儿子”
“既是儿子,那就是弄璋之喜,确实该好生贺一贺”孙先生口中摇头晃脑的说着,手上扯过红纸刷刷开写。
“闻有弄獐之喜……”
方星河看到这儿,伸出左手猛地按住自己的嘴,右手扯了方金氏就走,用力极大,由不得方金氏不跟着。
两人身后,孙先生声音热情的高呼道:“欸,那是谁家的,有事好说,忝为乡邻,不拘什么事润笔少些也无妨”
闻言,方星河拉着方金氏跑的更快了。
“怎么了,怎么了?咱就是来拜师的,你跑什么?”
“这个师实在是拜不了了”,方星河说出“杕杖”和“璋獐”之错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错了俩,这样的乡先生儿子实在是不敢拜”
方金氏也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一板脸道:“你知道就行了,可不敢出去卖弄浑说,否则定让你阿耶拿大巴掌抽你,记住了”
“阿耶才不会打我,从小就没打过。行,我知道了,这事儿说的不好,孙先生没准会记恨我一辈子”
“你知道轻重就好”,方金氏捋了捋头发,喃喃自语了一句,“难怪老三读书这么难,原来根子在这儿”
方星河差点笑喷出来。方金氏自语完又开始发愁,“读书哪儿能没个老师啊,孙先生你又看不上”
“行了,我都说了读书的事我自己操心,你就别愁了”
方星河上前揽住她胳膊,方金氏怪不习惯的,不过挣了两下没挣脱之后也就由着去了,“阿娘,我都已经问过了,士子们读书都是先诵经,再通经,然后才是辨经。
诵经就是背,这个我行;通经就是弄懂经书每一句的意思,有注解这个我至少能干一半,所以当下找老师并不是那么要紧。你真不用发愁”
“真的,你可别骗我”
“哪儿能啊”,方星河紧紧手叹了口气,“自古名师难求,比找媳妇都难,慢慢碰,看缘分吧”
方金氏猛地站住了,“对啊,你都满十六成丁了,婚姻也确实是个大事”
方星河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好歹赶紧拉着她回去了。
拜师的事情先就这么搁下了,见他们去而复返,东西也拎回来了,家里虽没人问,但个个脸色上好看了不少,尤其方之仕两口子更是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