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星河活动活动手腕儿,边检查长笛边道:“花舫之上以声娱人,一曲不过数十文的进项,还要什么叠音打音颤音滑音,但能使客人满意就尽够了”
“音声妙曲不是论钱的”
长着鲜红酒糟鼻的周方子闻言蓦然激动起来,嘶哑着声音低声道:“钱钱钱,什么都是钱!你就不怕糟蹋了自己的绝好天资,像你这样吹奏下去,最终只能成个乐工”
话至最后,已是痛心疾首。
两人相识不过十余日,但这个话题已是第二次说起,方星河见他又跟上次一样,淡淡一笑,也不与他争辩。
周方子还待再说,蓦然注意到方星河颀长而瘦弱的身影,顿时呆了呆。
画舫内明亮的灯火透过亳州轻容撒进后舷,照在方星河反复浆洗的粗麻衣衫上,有许多地方都已稀薄无比,竟然透光可见,想想麻衣少年的家境,再想想他方一成丁就迫不及待找活儿干贴补家用的经历,周方子一声低叹,闭口不言。
画舫里响起了猜枚行令声,这意味着乐工们今天的活计已经结束,于是众人纷纷乘小舟离去,或归家或去赶别的场子。
在靠笛子吃饭上方星河就这一个场子,又惦记着客人所说的看赏遂就没急着离去,周方子也没走,“听说你在城中雅芳斋又找了个差事?”
“算不得长差事,有需要时过去帮着画两笔”
“你还会绘事?”
方星河不明其意的摇了摇头,“跟曲笛一样,以前因为喜欢所以学过,也曾潜心下过些功夫,要达到你老人家口中的‘会’字还远远不够,但几十文一幅的神佛绘像倒还能画画”
周方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苍凉一叹道:“你呀生错了人家,这副天资才情着实是……可惜了,哎!”
用作摆渡的小舟回来后,周方子也走了。
此时乐乡县城的城门早已落锁,方星河也不舍得在城外野店花钱投宿,遂就在平头打花橹上将就了一夜,伴着船身的轻摇与星光水色共眠。
次日早晨起身后等了许久,才见梳着三丫髻的小玉来唤,“醉梦,柳娘子要见你”
方星河对于小玉的称呼真是很无奈,“再说一遍,我不叫醉梦”
“是你自己说的呀”
小玉行走中头上天线宝宝似的丫髻不住摇晃,配合着她圆圆脸蛋上的笑容,真是娇憨非常,“你第一次在船上借宿时我问你的名字为什么叫星河,你是怎么说的?”
见方星河不答,小玉一拢袖子,学出读书士子们的步态,模拟着他当初的声音语调曼声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读书人都会给自己取个号,你的名字既是从这两句诗中来,号也该如此,就叫醉梦不好嘛”
那夜是方星河穿越之后的第一次醉酒,其时只是强自把持着在身世上没漏嘴,其它的说了些什么自己都已不大清楚,“我又不是读书人”
“哎呀”小玉跺了跺脚,“真可惜!”
“可惜什么?”
“县学里的士子我也见过不少,若是醉梦你穿上读书人的襕衫,一定比他们都好看”
小玉顶着丫髻摇头晃脑的叹惋,方星河无言,眼见已到了柳娘子房外,遂停住脚步。
“你虽不是读书人,倒比那些士子们都知礼,难怪娘子喜欢”小玉留下一句话后进了房,随后又转出来唤他进去。
柳娘子二九芳华,姿容丰艳,其人刚刚起身只是简单的洗漱了也未上妆,就那么堆散着头发慵懒而坐。
“一支曲子八十文,昨夜你吹奏了两支是一百六,另有客人看赏五百文,我不抽你的,共计六吊六,你查点清楚后收了吧”
倒也不枉了这一夜苦等!
方星河收好四百六十文,桌上留下两吊往过推了推,“当初说好的,所有看赏四六分账”
柳娘子看看方星河身上,再看看小几上的两吊钱,笑说了一句“你呀”,随后又道:“让小玉唤你过来是想请你常驻船上的,每月给你两贯,如何?”
所谓常驻就是由串场子变为领月俸的正式笛师,比照船工老许一贯五的月俸,两贯的开价不算低,但方星河还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以家人病弱为由,拒绝的很委婉。
柳娘子有些遗憾,但似乎并不意外,“既然如此还跟以前一样就是,过几日我这里兴许会有贵客光降,你留意着莫误了事”
方星河答应后起身辞去。
小玉看着他的背影很是不解,“两贯再加上看赏分账,娘子你许下的不低了,别的乐工求都求不来,他那么穷为什么还不答应?”
“小玉你可还记得那些士子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他们最喜欢浑说,娘子指的是哪句?”
“穷而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柳娘子目光投向舷窗外,那里方星河正临风而立,等着打花橹靠泊上岸。
“那些士子们天天说这句话我却没见着一个真放在心上的,他虽从不说,但这句话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即便再穷又怎会甘于做一个乐工?”
小玉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娘子说的是,他就是跟别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