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生命能发生某种奇迹,那一定会是在北京。
意识到这一点,是秦大贺在第三次茫无目的地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的时候。在车上,秦大贺突然意识到,在他遇到失败和挫折的时候,他总是选择逃离,而逃往的方向,却总是北京。第一次是他大学毕业两年后,是失恋;第二次是他回到家乡秦省两年后,是失业;而这一次,在秦大贺还有两年就四十岁的时候,他失去了所有。
那一年,香港回归前,秦大贺在挂了给杨一霏的电话以后,在小卖部店主好奇的眼光的注视下,带着满脸止不住的泪水,拎着两个包,向火车站走去。两个月后,由于在北京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又拎着这两个包回到南都市,重新找到了工作,在申科集团工作了一年,直至被派回家乡秦省秦市。
又一年,千禧年的第二年,申科集团倒闭,刚结婚半年的秦大贺失业了,他同样拎着这两个包登上了火车。在北京住了两个月,所谓的考察项目,最后回到家乡秦省秦市开了一家书店。
现在,秦大贺三十八岁了,窗户玻璃里的人像和以前已经变化了好多,头发稀疏了,皮肤黯淡了,神情愁苦、疲惫又憔悴,眼睛里已经没有有了年轻时的那种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光泽,显得空空如也,像凡高画中的某个人物。
秦大贺抬起头,看到了那两个包——大贺坐火车有经验,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车上,抢占一个放行李的位置,他把包放在过道对面行李架上自己在座位上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这样可以防备自己的包被别人拿走——虽然他的包里面的东西从来都不值钱。两个包一红一蓝,是那种已经过时的又可以手拎又可以背着的两用包,红色的上面印着英文的“万宝路”,这是秦大贺在毕业前在“改革开放的窗口”南都市实习时用挣到的第一份工资给父亲买的一条香烟的赠品,秦大贺是因为看上这个包才买的烟;蓝色的包是在南都市由于向杨一霏表白了六年的暗恋后,他逃离南都时朋友加同学李堂春送的。秦大贺离开了南都,决定不再回去,所以除了这个包能装点东西,秦大贺把自己其余的家当(最值钱的是一辆自行车)都送给了李堂春,秦大贺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两个月后会重新回南都找工作,也没有想到被申科集团派回秦省。这两个包闲置已久,算起来有八年了,前妻孙丽英几次要把这两个包扔掉,秦大贺总舍不得。“说不定以后还会用上呢!”孙丽英对大贺这句话嗤之以鼻,谁知竟被秦大贺言中了。
书店被拆后,无证办的培训班也被举报遭受查封,秦大贺被记者拍摄,上了电视新闻成了丑角,孙丽英和父母承担了极大压力。这时女儿秦湾出生了,孙丽英生孩子后一直住在娘家,在喂养孩子方面,秦大贺和孙家一言九鼎的丈母娘有着观念上的冲突,秦大贺相信网络,丈母娘相信传统,谁都认为这是要命的大事,双方互不相让,这导致孙丽英在本来就有的轻度产后抑郁症上又患上了乳腺炎,疾病和她对秦大贺的各种堆积起来的失望感使她对他也没有好脸色。秦大贺受到了孙家全体人员的指责,一些旧话和平时隐忍着的话在这时候也从岳母的嘴里吐了出来,她对秦大贺整个人进行了彻底否定,包括他对家庭的责任,他的农村出身和游离的工作状态等。孙丽英在这时候终于相信了母亲,即使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孙丽英对秦大贺的态度也没有好转,要么暴躁,要么冷漠。秦大贺见自己不但起不了作用,还闹得鸡飞狗跳,于是他选择了逃避,尽量少去,去了以后也尽量少停留。
创业所受的挫折也使他备受打击。在失去书店和培训班后,秦大贺建过一个网站,想做办公用品配送,但他却没有心劲去推广,网站只是建起来放在了那里。为了给自己点压力,毫无经验的他又投钱开了一家餐馆,餐馆开张两星期后,惨淡的状况就让秦大贺解散了雇来的厨师和服务员,在门上贴了“转让”。这两件与以前毫无关联的投资并没有让他产生压力和动力,他只是为了有事可做,但又怎么都提不起兴致,他头脑麻木,精神涣散,投资只是为了打水漂听个响声。
麻将真是个好东西,象某种药或者酒,它会使你忘掉烦恼,忘掉失败,忘掉郁闷,忘掉心灵或身体上的痛苦,忘掉昨天、现在和未来,忘掉你自己;它让你比螳螂捕蝉更专心,比情人接吻更投入。你码着牌,算计着,紧张着,刺激着,兴奋着,在缭绕的烟雾里超脱着,摸着了“炸弹”,炸开了金库的大门,哆嗦着手一阵忙乱的狂揽;而输钱的人决不会善罢干休,红着眼迫不及待地掷起了骰子。牌桌上,除了转动着眼珠琢磨如何打好一张牌和张着嘴巴期待下一张牌以外,什么都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秦大贺打牌有个特点:不看别人的打的牌,只看自己手里的牌。他把自己的牌小心翼翼地排放整齐,紧张地数着牌,并在心里按概率计算着,胡牌的概率应该是很大的,但他胡牌的次数却总比别人少。摸牌的人把牌面向下,然后姆指在牌上,食指或中指在牌下,非常有力度并且吱吱有声地一搓(这一招秦大贺总是学不会),然后吸一口气,象县令举起惊堂木一样把牌高高举起,咬牙切齿在桌上狠劲一砸:“炸弹!”这惊天动地的声音几乎让秦大贺玻璃弹球一样正骨碌着的心脏在桌面上炸裂,同时又差点震破了桌面下秦大贺那负重累累近似透明的膀胱。因此,当大贺摸着“炸弹”时,就会轻轻把牌放在桌子上,小声说:“不好意思,摸了个炸弹。”这令牌友们更加愤怒。
两年了,这是孩子出生后的两年,也是秦大贺真正无所事事的两年,秦大贺的麻将生涯终于被自己和孙丽英结束了,秦大贺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