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堂堂的北江晚报社常务副总编,竟然还轮不到上主桌就餐?这主桌的领导级别能有多高?罗方伊觉得难以置信。
曲长国放下手中的筷子:“你看,坐在最中间位置的那几个人,是夏侯社长和集团的几个领导。咱们报社能坐那里的,只有五个人,剩下的十个人是市里和县里的领导。这些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曲长国正在给罗方伊解释着,主桌上传来了声音。
“大家静一下,”看到报社员工已经基本全部到位,夏侯明奇从座位上起立。看来,这是要做开场演讲的节奏。
原本嘈杂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到主桌。
“今天跟大家齐聚一堂,一起参加北江晚报社的年中工作会,我感到非常开心,”夏侯明奇身板挺直,掷地有声地开始了没有酒水的祝酒词,他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是气场还算强大,做到领导的位子上,不管心态如何,精气神儿是必须满满的,只有这样才能镇得住全场,“首先非常感谢市里和县里的领导们细致周到的安排,莲山县人杰地灵,莲花山度假区更是景色宜人,让我们可以有一个美丽的心情。我相信大家可以在这里度过愉快而又难忘的两天,也希望大家在这短短的两天里,可以在将工作与休息相结合,放松心情、开动脑筋,好好总结上半年的工作,然后以更加高昂的斗志迎接下半年的工作,最终为我们全年工作画上圆满的句号。”
夏侯明奇的开场白简短精练,他很清楚,每个人的心思都在面前那个餐盘里,不会有谁太在意他说什么,但是有些话该说必须要说。
所有人都是一副很认真的表情在看着夏侯明奇。唯有曲长国像个例外,他时而小啜一口咖啡,时而拿起一颗花生米探进嘴里。
这些举动都被坐在一旁的罗方伊看在眼里。她没想到,在这种严肃的场合,曲长国会做出如此轻蔑的举动,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夏侯明奇讲完,当地官员代表又一一起立发言,表达对北江晚报社人员的欢迎之情,其中不乏“多多关照莲山、宣传莲山”诸如此类的客套话。这些发言概括起来无外乎三点:“欢迎”“感谢”“邀请”。所谓“欢迎”,自然是“有朋自省会来,不亦乐乎”的好客之心所谓“感谢”,则是对北江晚报社几年来一直支持莲山县的宣传报道工作表达感激之情所谓“邀请”,是希望所有宾客在平时放下工作任务,带上家人来莲山县观光旅游。
对于主宾双方而言,相比以前,这样的一套仪式流程已经算是极为简化了,这无疑要归功于风气的整治,也给那些常年疲于应付酒场的人松了绑。
下午两点,北江晚报社的半年工作总结会在玉莲山宾馆的会议室召开。报社行政人员的确考虑周到,会议室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容纳所有人落座。
当然,下午的会议属于闭门会议,除了北江报业集团的领导以及北江晚报社的全体职工外,其他无关人等一概离场。
半年工作总结会无外乎这几个流程:第一,社长发言,传达报社集团的半年工作会议精神第二,纪检、采编、行政、营销以及北江晚报社3家下属公司负责人相继发言,汇报上半年的工作第三,选出报社上
半年的优秀员工和优秀记者第四,社长夏侯明奇做总结发言,布置下半年的工作。
整场会议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如果按照往年的情况,台下就座的员工们早就已经灵魂出窍,飞到玉莲山的山顶、飞到镀着金身的佛祖像之上,欣赏这难得的美景了。不过,社长在最后的总结发言倒是耐人寻味,将众人的心弦又拉了回来,甚至心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为什么会沉重,因为夏侯明奇的讲话内容关系到每一个员工的自身利益。
罗方伊仔细听了听,夏侯明奇的讲话透露出三层含义,每一层信息都让人听着揪心。
一是北江晚报这张报纸越来越难卖了,这意味着记者的影响力越来越小。作为曾经在北江省甚至在全国都颇有影响的晚报,这几年北江晚报的销售量断崖式下滑。
夏侯明奇讲到一个细节,河东市的中心广场报刊亭是整个河东市报刊亭中日销量最高的销售点,即便如此,这里每天仅仅卖出去14份北江晚报,要知道,在当年纸媒最为风光的时候,这里一天可以卖出几百份甚至上千份报纸。
而更为普遍的情况是,多数报刊亭只不过是拿报纸作幌子,实际是为了卖饮料、冰激凌、零食。因为一瓶纯净水的利润顶的上10份报纸。说白了,北江晚报只不过是“羊头”,人家挂着它是为了卖“狗肉”。
夏侯明奇身居领导要职,业内信息自然十分灵通。他给所有参会人员爆料了一个内部秘密:今年年底,同属于北江报业集团的生活日报将正式停刊,不再印刷和销售报纸。为什么会这么做?因为报纸已经成了生活日报最大的成本负担。
每个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有八卦的潜质,对内部消息尤其感兴趣。夏侯明奇话音未落,会场中沸腾起来,大家顿时来了精神,议论纷纷。谁敢保证,生活日报的今天不会是北江晚报的明天?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
夏侯明奇讲话的第二层意思,报社的经营收入越来越低了。这一方面是因为报纸越来越难卖,另一方面,报社这两年一直在向两微一端、全媒体报道等新型业务转型,这种转型离不开大量的资金投入技术、人才、运营、推广,方方面面都得烧钱。
但是,目前来看,这种投入是“赔了钱又赚不到吆喝”。
夏侯明奇又列举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数据:2012年时,北江晚报社的年收入是4亿多元,达到了报社历史顶峰。至此之后,经营每况愈下,今年上半年仅有1000多万元的利润。看这架势,又要继续刷新低了。
这番发言无疑又是重磅新闻,引发了场下的异常反应。大家都开始交头接耳,热烈讨论起来。坐在会场主席台上的是集团领导和报社五个高层。大家静静地看着台下这场小小的骚动。似乎夏侯明奇的发言是有人授意,一次测试报社员工的反应。
当然,对于员工而言,这条信息的价值更大,因为报社经营收入与员工工资直接挂钩,这也意味着,在可以预期的未来,大家的工资水平有可能会下调。
夏侯明奇讲话的第三层意思,则是透露了报社高层在压力之下的另一种坚持:不给记者摊派经营任务。说白了,日子再难过,也不会让记者去卖报纸。
现在很多报社为了活下去,都将记者的业绩考核与营销任务相捆绑。不过,夏侯明奇依然坚持将采编与营销分开。他明白,缺钱的苦日子可以忍一忍、熬一熬,但是倘若将新闻跟经营捆绑,新闻的质量必然下降,北江晚报这份报纸就会变味儿。到那时候,可真就回天乏术了。北江晚报这个金字招牌,不能砸在自己手里。
听了夏侯明奇这番话,罗方伊心里忽然有了一阵英雄迟暮的酸楚感。她想到了学生时代的记者梦,想到了北江晚报社的辉煌时期,也想到了拿到记者证那一刻的激动心情。不过,现在看来,这些也许终将灰飞烟灭。当一份报纸没了读者时,记者这份职业的荣耀与自豪又从何说起?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她觉得传统媒体的末日迟早要来到。不过话又说回来,长江后浪推前浪,纸媒的衰退是大势所趋,这就像当年的机、电报一样,难免会被新生事物所取代。不过也未必如此悲观,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那些垂死传统媒体又会以另一种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