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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忌日

三月初三,离佳惠皇后忌日还有一日。

不过这日也是上巳节所以宫里还是热热闹闹的。宫女们按照习俗插柳摘桃花夏云姒也叫着含玉一道往北边的桃花林走了一趟亲手折了几支骨朵饱满的桃花插瓶。

这一天一定要好好过每年的上巳节她都要好好过。

因为这天是姐姐强撑着一口气换来的。

那年三月初三佳惠皇后已病入膏肓。

她的病是生皇长子时落下的,断断续续已拖了许久去年入冬陡然闹得更加厉害,眼下只剩一息尚存,宫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不好了。

宫中一片哀伤,太后太妃们日日到椒房宫探望、嫔妃们时常去佛前祝祷。皇帝为此撂下了一切政务,成日泡在医书里,希望能找到那么一两个鲜为人知的良方将皇后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夏云姒早在月余前就入了宫守在姐姐的病榻前。那颗盼着姐姐身子康复的心在这月余里受尽煎熬,逐渐变成盼着她早点离世。

这样的病痛折磨太苦了,姐姐已形如枯槁。每日就是用药,不停地用药吃不下其他东西。

如此痛苦地硬撑着一口气,还不如早一点离去。

三月初三姐姐晨起饮尽了药不多时就全吐了出来继而陷入昏迷。

夏云姒撑不住伏在床边大哭一场崩溃之际,她抓住姐姐的手喊了起来:“姐姐……姐姐你走吧!宁沅一切都好,没有什么需要你操心,你走吧!”

夏云妁缓缓转醒,反握了握她:“阿姒……”已然气若游丝。

夏云姒生怕下一瞬就要听不到她的话,忙止住哭,凑近听她的声音。

夏云妁笑意迷离:“阿姒别哭。”顿一顿声,她却没有像往常哄她那样跟她说“我会好起来的”,而是说,“我今天不能走。”

夏云姒怔怔然:“为何……”

“上巳节……”夏云妁用尽力气与她解释,“今天,上巳节,好日子。”

说着她睁了睁眼,眼中早已没有光泽,只是从轮廓仍能看出这双眼睛曾经多么明亮好看。

她的眼睛美丽却不妖娆,不像夏云姒,上挑的眼角透着妖异。儿时的夏云姒曾因此很嫌弃自己的眼睛,拼命地去揉,想将那分上挑揉掉。

但姐姐抓住她的手哄说:“干什么呀!谁说我们阿姒眼睛不好看,这样的眼睛最美了,等你再大些,描个合适的眼妆,便像书里说的漂亮小妖!”

她气得哭了:“你明明也觉得不好看!不然怎么会觉得是妖!”

在她那时的想法里,妖美归美,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夏云妁嗤笑:“妖也有好妖呀,狐妖报恩的故事不记得了?又美又心善,凡人比不了呢。”

在那之后,姐姐给她讲了好多天的聊斋志异。书里有好的妖、坏的妖、说不清好坏的妖,让她觉得也不必对妖那样抵触。

现在,姐姐早已没力气再给她讲故事了。她木然盯着幔帐,气若游丝地告诉她:“我若今日走了……日后宫里那么多人,都要因为我的忌日……不能好好过上巳节了。”

夏云姒眼眶一算,抱住她的胳膊便又哭了。

这皇宫明明是让她不开心的地方,都到这个时候了,她却还想着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人。

可她也真的撑不住了,说完这句话就陷入了昏迷不醒。吊着一口气,昏迷了一天一夜。

这般严重的昏迷之后,她再精神大好地醒来,每个人都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回光返照。

她的最后一日,便是这样在回光返照中度过。

皇帝带着宁沅陪了她大半日,直到她开口要求他们离开,叫夏云姒进了屋。

姐妹两个又絮絮地说了许久的话,佳惠皇后终于阖上眼睛,驾鹤西去。

之后的每一个上巳节,夏云姒都在克制着,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却克制不住想要好好过节,却又乐不起来。

直至去年,她才与这份回忆做了和解。她能让自己好好过节了,也不再刻意克制思念,只是会在采桃花时为姐姐也采一瓶、插柳时为姐姐也插一支。

姐姐已经留在了过去,可她总还要往前走,况且她还要带着姐姐的恨与不甘一起往前走。

桃花采回来,夏云姒如同去年一样,分了两只白瓷瓶插好。瓷瓶里装了适量的水,能让桃花枝活上好几天。

一瓶摆在卧房罗汉床榻桌上,另一瓶明日去给姐姐送去。

翌日,自晨曦的第一束光开始驱散黑夜起,皇宫就被笼罩在一派肃穆之中。

上巳的一切欢愉在这一日荡然无存,皇宫、皇城,乃至京城的许多地方,都在沉肃中有条不紊地打理忌日事宜。

皇帝照例在天明前就出了宫,率百官前往京郊皇陵,哀悼亡妻。

临近晨时,后宫中的祭礼也按时开始,顺妃主祭,一众嫔妃与外命妇随在她身后,在皇后灵位前端肃叩拜。

嫔妃们叩拜的位置是依身份而排,但因为姐妹亲缘的缘故,夏云姒的位置被排在了前头,在顺妃左后方。与之相对的是右后的昭妃,二人之间还有一位女子,夏云姒却不认得。

待得祭礼散去,夏云姒去顺妃宫中小坐,谢过顺妃的这般操持后便问起来:“不知臣妾与昭妃娘娘当中的那位是……”

顺妃哦了一声:“那是覃西王妃。前阵子西边兵乱,覃西王平乱有功,不日前入京面圣,提起皇后祭礼的事,皇上便说让覃西王妃一并参礼。也是临时添上来的,本宫这一忙起来,倒忘了与你提上一句。”

“不妨事。”夏云姒笑笑,心下却有几分计较。

顺妃忘了与她提及,确不是大事。

可是按着原本的规矩,外命妇都跪在嫔妃后头,皇帝这样吩咐,说到底是抬举覃西王。

覃西王是有功之臣,论功行赏原也没什么,只是……

贵妃与昭妃便是覃西王送进宫的。

如此“论功行赏”,昭妃怕是又要在宫里要得意一阵了。

而她常去紫宸殿为皇帝读折子,竟也全未读到覃西王平乱之事,只与宫中旁人一样知道西边在闹事。

一时也摸不清是恰巧错过了,还是皇帝对她尚存防心,紧要的东西便不拿来给她读。

夏云姒沉下一口气,暂未多说什么,从顺妃宫中告退离开,回朝露轩取上昨日摘来的桃花与几样点心,就去了椒房宫。

这个时辰,皇帝尚在回宫的路上,椒房宫中安静无声。

夏云姒将随行宫人留在殿外,独自走进殿中,把插着桃花的白瓷瓶摆到姐姐的灵位前,食盒里的点心也放了几道到灵前,另几道搁去了榻桌上。

忙完这些,她也没在灵前下拜,一派闲散地盘坐在了蒲团上,呢喃自语:“姐姐,又到你忌日了。”

“上次来时皇上也在,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今天来慢慢跟你说说。”

“进宫这事,你别生我的气。不是我不听你的话,也别怪我借着你来撒谎骗人。实在是我这几年都想着你,越想越觉得你说的不值许是对的,但我的人生,终究还是要我自己觉得值才是真的值。”

“哦,宁沅挺好的,家中也一切都好,姐姐放心。”

“姐姐想喝酒么?我带了你喜欢的桃花酿和桂花酿。”她说着从蒲团上爬起,走到榻桌边瞧了瞧,先倒了两盅桃花酿来,一盅放到灵前,一盅自己抿了起来。

“我还给你抄了经。只是太多太厚了,迟些让宫人慢慢烧给你。”抿着酒,她自顾自一哂,“我现在的字与你一模一样,你看到时别觉得奇怪,我练了好久呢!”

夏云姒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变得格外多,语气也比平日明快。

从前与姐姐闲话家常时她也总是这样,姐姐有时会笑她嘴巴太贫,但下一次她贫的时候,姐姐还是会衔着笑听她说。

可说着说着,她又忽地哭了,眼泪说涌就涌出来,然后就再也止不住。

因为她说了这么久,姐姐都再没能回她一句话。

夕阳西斜时,皇帝终于回到了宫中。

他回紫宸殿换了身常服,顾不上歇息就又出了门,直奔椒房宫。

宫人毕恭毕敬地为他推开宫门,迈过门槛,他便看立在殿门边的莺时与燕时。

二人迎上前叩拜见礼,皇帝略微顿了下脚步:“宣仪来了?”

“是。”莺时恭谨回道,“娘子在祭礼过后去顺妃娘娘那儿小坐了会儿,便过来了。”

贺玄时点一点头,信步向殿中行去。

寝殿在正殿东侧,门内立着屏风,他走进殿门,刚绕过屏风,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啜泣。

定睛看去,夏云姒正坐在罗汉床边,眼眶红红的,用绢帕轻轻拭着泪,显是刚刚哭过。

看一眼佳惠皇后灵前摆满的点心与那瓶娇艳欲滴的桃花,他叹了口气:“阿姒。”

夏云姒如梦初醒,慌忙起身,他笑了一下:“坐吧。”

这笑容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夏云姒垂下头,又抽噎两声,轻道:“姐夫今日辛苦了。”边说边为他倒了杯茶,在他端起茶盏抿茶润口的时候,她又斟了杯酒,“臣妾带了姐姐爱喝的酒来。”

他睇了眼:“桃花酿还是桂花酿?”

“都有。”她将酒推到他手边,“这是桂花的,姐夫与我一道敬姐姐一杯?”

说着美眸抬起,明亮中却有些迟缓。

他这才注意到她似有些恍惚,眼角的红晕也并非妆容,而是醉意染就。

大约方才已喝了不少了。

但还不等他说一句话,她就举杯仰首,又饮尽一杯。

贺玄时滞了滞,也只好饮下她递来的酒。

醉意似乎让她失了些平日的分寸,她直接用手背抹了下嘴,笑了声:“这酒味重了些,姐姐大概会喜欢更清淡些的。”

他点点头:“是。”

她便自顾自地摇头:“换桃花的吧。”

说着便又斟酒,斟满自己那杯,她往前够一够,要为他倒。

醉意朦胧间手却不稳,倒得颤颤巍巍。皇帝忙接一把,接过小壶,径自倒满了。

她端起酒盅又笑一声:“这是臣妾自己动手酿的,姐夫尝一尝?”

说着她又先行饮下,他颔一颔首,再度喝了。

放下酒盅,便见她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好喝吗?”

他轻哂:“不错。”

一来二去的对话里,她眉目间始终带着笑,染着绯红色的笑。这样的笑意莫名的醉人,他每看一眼都更觉挪不开眼。可她对他的怔然浑然未觉,见他认可了这酒,拿起酒壶就要再倒一杯给他。

手上剧烈一晃,酒液倾洒出来一些。仅有的清醒令贺玄时霍然回神,皱眉夺下了酒壶:“不喝了。”

他的口气有点生硬,她便怔了怔,声音变得有些犹豫:“姐夫不是说不错吗?”

“是不错。”他点着头一叹,“但你喝多了,朕送你回朝露轩去。”

夏云姒迷迷糊糊地摆手,他眉宇蹙着,起身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扶她。

她到底醉得不算厉害,虽然不太乐意,也不敢与他硬:“臣妾没醉,只喝了这么一点儿哪里会醉?臣妾想再陪姐姐待会儿。”

他半扶半架地带着她往外去,尽力地不多看她这副比酒更醉人的样子,清清冷冷道:“明日再来,朕可以陪你一道过来。今天先回去歇息。”

她喃喃地嘀咕了句什么,就没了动静。他将她扶到寝殿门口,守在正殿外的宫人扭头一瞧,赶忙折来帮忙。

却在这时,她趔趄着迈过门槛,脚下一跘即要栽去。宫人尚不及赶到,她自己反应倒还算快,反手一扒,勾住他的肩头,硬是站稳。

“阿姒!”他也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扶稳,再一定睛,呼吸凝滞。

这小女妖般妖艳好看的姑娘就这样被他拢在了胸前,与他四目相对。

她本就比他矮一头还多,醉意又令她的身子不住下滑,她便仰着头,慵慵懒懒地笑着看他。上挑的眉眼眯成细缝,眼尾的绯红愈显妩媚。

这距离近到他能数清她一根根修长的羽睫,香甜的桃花酒味随着她的呼吸萦绕在他眼前,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

后宫之中从来不缺美人儿,她不过是其中一个,最多不过是较为出挑的一个。

但他看着她,心跳鲜见地变快了。

梦魇般的声音萦绕耳边,令他着魔,似有万千小鬼儿在他心头挠着,将他一直以来的自持一点点啮噬撕碎。

他深呼吸,想让自己多几分克制。

她偏在这时痴痴地笑了声,醉醺醺地歪头望着他:“姐夫生得真好看。”

顷刻之间,原正准备上前扶她的宫人们齐刷刷跪倒,头也不敢抬一下。为她的失礼,为他即将出现的火气。

可在这片刻里,他的感觉奇异极了。他能洞悉宫人们的每一分想法,却又全然无法如常处事。

他看着她,发不出分毫的火来。那句话反倒让他觉得窃喜、觉得欣慰,觉得这分明该令人窘迫的氛围里滋生出了许多暧昧。

心中的小鬼儿愈发嚣张,窃窃私语着,告诉他说,她或许也对他有意。

好几番的挣扎,他才又勉强定住气,正色扶她:“阿姒,你喝得太多了。”说着抬了下眼帘,“去备轿。”

跪地不起的宫人们磕了个头,赶忙去照办。他复又低下眼,无意让旁人插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向外行去。

二人一并坐进步辇,她的手依旧挂在他的肩头,脸贴在他的胸前,很快就睡着了。

暖轿狭小的空间将甜甜的酒气与熏香的味道都拢得更加浓郁,他愈发支撑不住,明明在刻意地别开视线,又禁不住一再地低眼看她。

每每低眼看上一次,他都会迅速地再度将目光别开,鬼鬼祟祟的,如同做贼。

庆玉宫离椒房宫并不算远,不多时便落了轿。樊应德揭开轿帘,便见皇上将夏宣仪打横抱了出来。

夜色之下,他抱着她足下生风地走进宫门,很快便避进了朝露轩。院中当值的宫女们都惊了一跳,皆木了一息,才忙不迭地叩首问安。

皇帝顾不上她们,抱着她径直进屋,放到榻上。看着她的脸,他连声音都禁不住地温柔下来:“她喝多了,去备醒酒汤来。”

莺时训练有素地福身:“诺。”继而一摆手,将人都摒了出去。

他坐在榻边静静地望着她,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她真的很美。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令人过目难忘。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碰了碰她泛红的脸颊。

她有所感觉,秀眉蹙了蹙,翻身将这只扰她休息的手捉住,蛮横地抱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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