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陲,仅剩一点余晖还笼罩着高耸的城墙,天色虽晚,长安城外依然排起了长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夜幕已经降下,城头燃起了一排照明的火把,在手持刀剑的禁军大声吆喝里,入城的百姓队伍虽然嘈杂,但秩序井然的逐个通过盘查,进入了大唐的国都—长安。
前任宰相杨公曾笑称,长安城内一砖一瓦皆贵如银。虽然入城的长队中百姓众多,但真正住在城内的百姓只有少数,其余的百姓大多来自长安附近的村庄,挑着几壶自家酿的酒或是几样精美小吃,趁着华灯初上,赶到长安城中售卖,老百姓都知道城内的大爷出手阔绰,无论卖出些什么,都比在其他地方能多赚些钱。
这些拎着酒壶提着篮筐的百姓最容易成为驻守城门的唐军的目标,入城的商贾油水虽然多,但可能会有这些普通小卒惹不起的背景,因此守门士卒,特别是当值在傍晚时辰的禁军,往往会把目标放在这些老百姓身上,只要敲出几个子,就能待换班后去街市上讨壶酒喝。
但今天西直门当值的几队禁军,无论是面对入城百姓,还是带着几大车货物的商人,都是目不斜视且正气凛然。有商队的老板笑脸送上一小袋相当于禁军一个月俸禄的金银,也被铁青着脸、手中刀剑握的格外紧的禁军士兵赶走,仿佛自己送上的不是钱而是什么晦气物件,搞得这些精通其中门道的商人摸不着头脑。
“大哥,刚刚那个钱袋子少说也得有三十几两啊,这半年的油水都没有这么多。”靠在门旁的唐兵握着长戈,苦着脸向长官倒着苦水。送上门来的肥羊却不能收,着实是苦了这些普通大兵们,看守城门的美差一个月才能轮到一次,不知道校尉今天发了什么疯,下了死命令不能收哪怕一文钱,白白把到手的许多鸭子给放飞了。
“高校尉治下果然有一套,麾下士兵不仅军姿壮硕,还如此清廉,实在是让小爷叹为观止啊。”校尉还未回话,一名伏在马背上的骑士先他一步,从坐骑上直起身幽幽的说道。
骑士年纪不大,身着比一般唐军更为精致的骑甲,甲外还罩着一件暗红色的锦袍,带着玩味的笑容看着守门的校尉。
“哪里哪里,嘿嘿,都是长孙公子做的典范,”守门的校尉名叫高恩,是个膀大腰圆的关中汉子,高恩左右看了看,凑到骑士马前,从怀中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一脸肉痛的递了上去,赔着笑低声下气道:“还望长孙公子在将军前为小人多多美言几句。”
论起品级,高恩也是个校尉,而且还是看守皇城大门的校尉,所谓“皇城门面高半级,宰相门前七品官”,高恩居然如此低三下四给一名骑军送钱,还唯恐对方不收,额头上渗出了许多汗珠。
高恩平日对麾下不错,周遭的士卒本还不忿于马上骑士的轻佻,听了高恩的话却险些眼珠子都掉出来。
复姓长孙,又被高校尉称作公子,除了天策将军长孙云崖的长子外还能是谁?
“刺啦—”的一声响,高恩愕然的看着手上的钱袋被一枚枪头挑起,长孙烈端坐在名马“飞电”上,面无表情地用手中长枪挑飞了钱袋,左手略一发力,长枪的枪尖已经将布帛做的钱袋撕裂开。
“哗—”足足有一百两的碎银从钱袋中挣脱开,在周遭百姓和士卒惊讶的目光中散做了漫天银光。
长孙烈飞快的一瞥,手中长枪甩出几朵枪花,在自身前、后、左、右先后递出了六次,长孙烈动作的幅度极大,几度单脚挂在马镫中,险些从坐骑上落下,四周的百姓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声惊呼,马前的高恩更是想要上前帮扶,要是这位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事,自己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事实证明,高恩多虑了,“叮、叮、叮、叮、叮、叮”六下响完,长孙烈已经回到了马鞍上端坐,双足踩在马镫中犹如生了根一般。
高恩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一道劲风直直冲着他面门刺来,不及多想,高恩下意识拔出了鞘中短刀,斜着向上撩出。
“铛——”长枪与短刀相交,发出了一阵刺耳的金铁摩擦声。
“哦?”长孙烈怔了一瞬,眼中少了几分轻视,开口道:“小爷不过是把高校尉的银子如数奉还,值得高校尉如此紧张?”说罢手中长枪一抖,将枪尖伸到高恩面前。
四下响起一片惊呼声,只见长孙烈长枪的枪尖处先后穿着七块银子,最里侧的六块银子都被枪尖刺了个对穿,只有最外侧的一块因为被高恩拔刀格挡了一下,枪尖扎的不深,只是稍稍没入一些。
长孙烈临时起意秀的这一手枪术,更叫周遭高恩麾下的士卒一个个缩起脖子不敢出声。唯有高恩面色凝重,等着对方接下来的侮辱。
“高校尉一年的俸禄也不多,这些银两想必攒了很久吧,”长孙烈坐在马上道:“哦对,小爷倒是忘了,高校尉可是有守城门这美差,里面的油水想必大得很那。”
高恩脸色涨红,站在原地没有言语,一旁却有士卒忍不住为长官辩解道:“高校尉从来不拿百姓一枚铜板,商队孝敬的银子每个校尉都有一份,高校尉收下他那一份也是分给麾下士卒的......”
其他的看门士卒也有想说什么的,都被高恩一扬手给制止住,被嘲讽了的高恩没有去看马背上的长孙烈,而是默默的弯下腰去捡拾地上散落的碎银。
周围的士卒连忙一拥而上去帮忙,长孙烈不为所动的看着高恩和麾下士卒捡起地上的碎银,右手保持着持枪的姿势,串有七块银子的枪尖丝毫不抖,仿佛定格了一般。
与手下将碎银和钱袋全部捡起,高恩铁青着脸对长孙烈道:“少将军清明,是高某唐突了。”
说罢,高恩伸出一双有着许多伤痕的大手,在长孙烈瞪大的双眼中缓缓握住了长枪的枪尖。
只见高恩手上泛起了一抹乌青,竟全然不顾枪尖锋利,用手缓缓撸动着将银子一块一块地从枪尖上取了下来。待七块银子全部取出,高恩用毫发无伤的双手猛地一握,再张开时,掌心上只剩下一张薄薄的银饼。
立马挂起长枪,长孙烈在马上正色拱手道:“高校尉这等膂力,是小子失敬了。”
“无妨。”高恩摆摆手,吩咐了麾下士卒继续守城门,一个人低着头从马旁走过,在人群的注视下,走进了一旁的城楼中。
入城的队伍继续运转了起来,没有了高恩,守门的士卒也没有一个人去捞油水,都是照章办事,检查通过便直接放行,长长的队伍慢慢缩短了起来。
长孙烈本以为高恩与其他谄媚附势之辈一般,但见其治下有方,又有一手不俗的掌上功夫,不禁对自己方才的侮辱有些后悔,杨统领早有言在先:若是发现军中有人才,可叫其通过选拔后加入天策。不曾想就因自己出言不逊,天策军却错失了一个人才。
长孙烈正胡思乱想间,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正低头沉思的“少将军”抬眼看向入城人群之外,有一队唐军骑士正策马向这边赶来。
这队骑军所乘俱是上等骏马,四蹄踢踏如飞却扬尘甚少,马上骑士皆身穿特制的锁子甲,双臂外侧与腿部皆有附着其上的倒扣甲片,手中所持俱是枪、戟、戈这几般马上兵器。
十三名骑士先是以一名手中打着红色大旗的骑士为首,以“人”字形行进。临近城门,为首的骑士“呼哨”一声,落后骑士一个身位的二人对视一眼,左手边持枪的骑士先动了半分,策马跟在了为首骑士身后,右手边拿画戟的骑士稍缓片刻,拉动马缰紧跟其后,其余十人依次向中间靠拢,在极短的时间里排成了一条直列。
红色大旗被骏马带起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十三人组成的队伍丝毫没有减速,径直冲过了敞开的西直门。
入城的队伍并未因这支骑军产生骚动,许多百姓都平淡的目送着这支骑军从一旁军队专用的“驰道”疾驰入城,只有少数远来的客商吃了一惊,惊魂未定地叫手下约束好商队中被惊动的畜生们。而经常出入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这种情况每天在长安城的四座城门外会上演多达六次,早已习以为常了。
每日卯时,第一支巡视城郊的天策军就会从各门出发,每隔一个时辰替换一轮骑士,直到酉时最后一支骑军才会结束一天的巡逻回城。初时每支骑军的人数多达百人,铁骑轰隆出城,马蹄如雷声般骤响,是长安城一大盛景,如今随着两位宰相先后发布的“调兵旨”,骑军人数一减再减,每支仅剩下十三人。
即便如此,巡城骑军也不曾落了天策军的威名,虽只十三骑,奔走驰骋间的气势也如同千军万马般磅礴。
长孙烈紧皱的眉头也因这只骑军的到来而舒展开,骑军经过长孙烈身边时,“少将军”对着领头的天策骑士扬了扬手中的长枪,对方显然也早注意到了长孙烈,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大旗作为回应。
天策骑军如旋风般从城防军中掠过,周遭的守门士卒无不投以艳羡的眼神,那些精良的铠甲、锋利的兵器、最上乘的坐骑,无一不让这些普通士卒眼红且神往。
城楼里,高恩正与几名跟随他许久的老卒喝闷酒,闻听外面马蹄如雷,高恩随意丢掉手中的破碗,凑到一处瞭望口边,痴痴地看着那面随风舞动、鲜红如血的大旗。
旗上有狼,狼名“天策”!旗上有鹰,昂首“鹰扬”!
高恩抵在石砖上喃喃道:“吾也曾杀寇边贼,吾也曾掌天策旗。”
“从军当为天策郎,藐诸夷,笑仓惶。”
旗手的高歌声穿过石壁,传到了高恩的耳边,其他的骑士也纷纷加入其中,开始了一曲让人血脉贲张的合唱:“长枪所向,沙场显锋芒。南北驰骋疆场日,贼不尽,不还乡!”
“忠义奋勇自当狂,东都外,有鹰扬,狂风当歌,何惧雪上霜?
雕弓画戟卷天苍,王庭外,尽归降,一骑当千,吾有士无双!
今朝策马望,万里山河气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