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沅皇朝帝都御熹城
时值阳春三月
临近破晓时分,东宫一处雕栏玉砌的雅致殿宇内,布置着简单却不失富丽的各色家具,最里头的寝房传来一些细微响动,周遭却无人现身查看。雕有繁复花纹的四方床,头顶悬挂着墨色床幔,给这四周冷清更添了一份神秘,唯一鲜活的色彩便是床头静静矗立一盆兰草。从床上隆起的锦被模样可以看出是一抹身量颀长的男子,他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交叠放置在腰腹间,往上是露出一截的白色里衣,因躺着的原因领口略开,小麦色的胸口上一对精致迷人的锁骨若隐若现;再往上是一张即使躺着五官线条也分明的俊逸脸庞,浓黑的眉如两把利剑一般,斜斜的横在散落枕上的墨发间,只是眉间时不时蹙起,像是梦见了什么;双眼紧闭,短而翘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两侧形成一个美好的弧度,嘴唇微薄,离得近了能听见从男子嘴里近乎执着的呢喃着“你是谁”三个字!
一片白雾间,周遭什么都看不清,抬手看去,指间瞬间淹没在这一方迷茫中,比之黑夜更叫人心生惧意。渐渐的,白雾慢慢散去,男子便发现他脚下站着的却是悬浮在空中的石头上,凝眉向四周望去,大小不一的石头每隔一弹指间便不断变换着位置,就像一个阵型一样。突然从远处乱石间跑来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蹁跹身影,她穿着白色锦衣,无任何饰物,满头青丝也只用发带挽了一半扣在脑后,她带着白色面纱,他看不见她的容貌神色如何,只看见面纱上一双好似能洗涤世间一切污秽的如水墨瞳轻轻看了他一眼,却毫不畏惧的对上他与她一样的黑色瞳眸,然后再看到他身边的乱石时才想起什么忙又掉头就跑。他突然一个激灵,看着她越跑越远的身影时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你是谁?”那女子只是在奔跑时回头望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如水墨眸中泛着轻轻柔柔的笑意让他不禁觉得心头一暖。
氤氲着如玄铁寒冰般的黑眸刹那间睁开,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凛冽杀气使这清冷雅致的寝房多了份窒息感,待反应过来他又做了这个二十五年来夜夜都会做的梦时,心头不禁有些躁意。
从他记事以来,每夜里梦境就都是同一场景,同一个人,甚至他说的都是同一句话,而每次等他情不自禁喊出“你是谁”时,那蒙面女子便都是回眸望一眼。雾色太过朦胧,与她身影几乎融为一体,他看不清她的身量,看不清她的轮廓,只在她转身时能看到那一双如水般且清且柔且淡的墨瞳和迎风飞扬的如上等绸缎般的青丝,微弯眼睑时,里面会泛着点点金光,比他从小到大见过的任何宝石名玉都要璀璨绚烂。他不知道他为何会频频梦见同一个女子?也不知道她和他究竟有什么关系?一开始还会细细想着缘由,后来渐渐习惯了也就顺其自然,他是不信神佛的,不相信前世今生之约。不过他小时会好奇梦中女子到底是谁,许多次暗地里观察一些侍女和世家姑娘的眼睛,倒不是想找出她,只是想知道这世间到底有没有那样不染纤尘的墨瞳。但是他发现她们的眼里除了对金钱、名利、权势、地位的向往再无其他,比不上那双眼睛一分一毫。渐渐长大时,他要修武习文,已没有再多时辰来想那双眼睛,有时闲来无事,他便会按着梦境中残存的一点轮廓把她描绘出来。大约他手艺不精,画了许多幅都画不好她的眼睛,至今书房中留着的他认为画的最好的一幅也是没有画眼睛的。许多次心里不舒畅,拿出她的画像瞧着,脑海里会想着梦里她清澈的眼回眸一笑的样子,心不自觉便平和下来。
一开始也没有觉得他这样做有什么,直到一次几年前的母妃忌日,他得知母妃的死并不像他所知晓的那样从而心生烦闷,去教营把那些教领打了个遍还是不得解,回到皇宫去了书房把画拿着看了好些时候才平复。不想五弟突然闯进,看到正对着一幅女子画像出神的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随后“啧啧”出声,满是暧昧的看着他,并说了一句让他恍然大悟的话,“四哥你不会是害相思了吧?”当时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心里却翻起了滔天巨浪。
万万没想到他这个样子在外人眼里竟是在思念谁,他虽不知道旁人怎样打量他的,但是他自己还是清楚他是什么性子,与他父皇一样,说是冷心冷清也不为过,甚至更甚。原以为他这一生都遇不到一个想真心相待的钟情之人,却不想仅是梦中一个让他看不清容颜的人便不知不觉放在了心上许久而他从未发觉。他想通之后便安排人手私下寻找看世间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她,如果有,他不会想着把她接来这虎狼之地,只要知道她在哪里便好,也好让他无处安放的心有一栖处,不至于终日孤寂寒凉!但是后来他登上太子之位时,各方势力皆蠢蠢欲动,他不得不放下所有心思处理属于这太子之位的分内事。
三年来,每当月朗风清时,照着月光,看着桌上唯独没有容颜和画不出眼睛的女子时,回想梦里她向他的方向跑来,那一抹蹁跹,竟能让他感觉到思之如狂,念之断肠。曾经让他最不齿不屑的男欢女爱,如今自己也尝到了,才知真真是让人欲罢不能,放之不下!
“启禀太子,皇上差人早早传来口信,要太子晨起便去一趟御书房一起用膳。”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打断了羿尧的沉思,他不做应答,侍卫好像知道他家主子已醒,也习惯了没有应答的通禀,说完便悄悄退下了。
羿尧掀开锦被下地开始自己穿衣,若是不知道的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觉得奇怪,堂堂一国太子,虽住的富丽堂皇,偌大一个寝殿却无宫女太监随身侍候?着实叫人惊讶不已。
羿尧拿起搭在床边木架上的白色斜襟锦袍穿好,锦袍领口、袖口与下摆皆用上好银色丝线绣了龙纹图案,光亮折射在上面,虽奢华璀璨却叫些看不惯的人止不住全身一凉;满头墨发用一个精巧不掺任何杂质的白玉冠束好,随后他就像变戏法似得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块雕成盘龙形状的极品血玉系在右腰侧,白与红的极大色差过分妖冶魅惑,却不突兀。高大的身量、冷峻的五官、微抿的薄唇、如玄铁寒冰般的深邃黑眸处处都透着凌厉与淡漠,愈发显得生人勿近,只是白衣墨发间偏生出一股子高雅贵气,潋华尊贵。
待穿戴整齐后,羿尧薄唇轻启淡淡的吐出两个字,“剑炎!”然后便看见从门口屏风暗影处悄没声的走出一个一身黑衣端着铜盆冰冷气息的男子,剑炎面无表情的放下铜盆一闪身便不见踪影,就好像方才没有谁也没有来过一样。
羿尧洗漱完毕后便往皇宫御书房走去,东宫亦是在皇宫境内,相隔却不远,只有一花园以做划分。剑炎则执剑跟在自家主子后面步履轻缓稳健的向皇宫行去,路上遇到些端着托盘提着食盒来来去去的宫女太监皆在几丈开外便行礼匆忙而去,像是他们前方有洪水猛兽一般唯恐避之不及。剑炎看见后平凡五官的脸上愈发显得面无表情,连周身气势也冷的如寒冰腊月般,即使在几丈外也把那些本就胆小的宫人吓得哆哆嗦嗦匍匐在地。看见他们跪下剑炎才稍作满意般点点头,敛了气势这才离开。
到达御书房后,上了黑石阶,于奇身穿总领太监服侍与其他侯在殿外的宫人一同俯身行礼,“皇上在里头等着,太子进去就好!”于奇看着面前相貌、气势、智谋、心机皆比皇上更甚的太子由衷敬服,微倾身小声说道。
羿尧点点头便大步迈了进去,剑炎则提着剑站在门边,远远看去,像一尊能抵挡妖魔的门神一样,于奇像是没看到他和他手中的剑一样,直视前方不动声色站在另一边。
羿尧踏入用黑石铺就打磨的光可鉴人的召见朝臣的正厅后,便转入左边历代帝皇专门用来批阅奏章的书房,右边则辟了一小间用作歇息用膳和后妃拜见处。
转过内门经过左侧多宝阁抬眸便看见上首他的父皇埋首在奏章中时不时提笔写上几字,案尾窗棂外偷跑进来的光亮照在他用锦冠束着灰白上,微微刺痛了他的眼。右侧一排座椅之首则坐着一位白发白眉白胡子的布衣老者,他长得慈眉善目,坐姿端正不显老态,让人猜不出他的实际年龄,双手置于膝盖上并拿着一卷画轴,不动如山坐着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