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年春天,第一场雨在梨花盛开的夜晚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泥土里的种子受到了体内能量的催促,悄悄将尖利的嫩芽钻出泥土。沉睡了一个冬季的昆虫们挣扎着从无人知晓的角落活动着筋骨,开始新的一年的忙碌。灰色的房屋上空黑色的杨树枝干在这场春雨中重新长出绿色的枝条,开出带着青涩气味的叶子。南边的牛蛙池内在经过一个冬天的沉寂后,终于在人们都认为它们已经死去时,打破了死亡的宁静。上千只肥胖的牛蛙在此活蹦乱跳。
雨后,守平带着大学毕业的儿子永明正在家西那一片不足一亩的土地上翻土,准备种上黄豆。快要中午的时候,守平兜里的诺基亚传来了一阵滴拉滴拉的铃声。守平因为双手扶着犁把没有办法接,永明只能放下锄头接了电话。是秋菊打过来的,她抽咽的声音几乎把那句噩耗掩埋,永明在不断询问后才得知大姑父满军去世了,并让家里的人都过去。永明挂断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守平听到后,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只是傻傻怔在那里,嘴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说自己把剩下的一点土地犁完,让儿子去告诉守勤。
当时守勤和思燕正在以前的宅子那块土地上给郁郁葱葱的青菜锄草,在听到永明嘴里说出的噩耗时,思燕只是“呀……”地发出一句长叹,然后不敢相信地望着永明。
家里的春秀的两个兄弟和永成,永专,永明还有思燕和素云坐上永专的破桑塔纳急速地开往县城。一路上思燕和素云还在说着,满军这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怎么会突然去世呢。大家都以为在春秀受到儿子景和去世的打击后,身体瘫痪的春秀怎么也会走在满军前面。
到了月月所说的医院后,拉着满军尸体的车已经开走了,说要去他的老家进行埋葬。永专拉上秋菊,沿着曲折的小路从省城一直开到那座土灰色的农村。秋菊在大悲痛之后逐渐缓了过来,在路上向亲人们说出了原委。
在这之前,满军就犯过一次病,被诊断为心肌梗塞。那次就把月月吓得不轻,赶忙给守平打电话来看父亲。守平在医院里见识了满军的铁汉精神。因为他这种病需要住院观察,但满军在窒息中醒来后发现自己身上贴着很多条线,嘴上还带着氧气罩,身边的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对他表示着无限的担忧。满军感觉这一切都太可笑了,一把拽掉身上的线路和氧气罩,发着牛脾气骂道:“还他娘的住院,真可笑,我告诉你们,除了共产党,谁也要不了我的命。老天爷也不行!”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事,还在回家的那段不足二十米的小路上小跑着回到了家。
春秀这几年依靠着满军的照顾,还有平时生活中少油少盐的调理,她的瘫痪还是得到了一些恢复,甚至原来的白头发也开始出现黑色,大家都说只要满军还在,春秀就受不了苦。可是,满军从医院回到家后,并没有感受到命运的提示,依旧在闲暇时和他的老战友们喝酒,如果没有月月不厌其烦的提醒,估计他连医生给他开的药也不吃。就是要与天斗,看天能把他怎么样。
终于,在这个星期四的早晨,刚准备洗脸的满军,突然眼睛一闭,地震一般直挺挺躺倒在堂屋门前那条窄小的走廊上。春秀朦胧中意识到事情不好,赶紧给月月打电话。月月骑着电车穿过了三条马路从自己的家中跑到了母亲家里,那个时候,满军嘴里还残存微弱的游丝。她急忙拿出救心丸给往父亲嘴里塞。可是,一切都晚了,满军已经吃不下那颗救命的灵丹妙药,身体僵硬了。真是一种讽刺,父亲的家和医院仅仅相隔二十米,却救不了父亲的命。
满军的家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两个弟弟都恐怕大哥的死会牵连到家里土地的分割,谁也不敢把尸体抬进自己家里。最后只能让死者回到他废弃了几十年的以备他的子孙给他送终的老房子里。把尸体抬下殡葬车时,他的家里人没有人插手,还是永专,永明,守勤,守平四个人抬的担架。满军身上的白布在忙乱的抬运过程中意外掉落,于是那张青紫的倔强的脸露在了外面。永明将永远记着这张他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张死者狰狞的脸,还有死者嘴上贴着的一枚铜钱,额头上粘着的黄符。
过了好一会儿,景和那位已经改嫁的妻子带着满军的孙子才姗姗来迟,因为怀孕而肥胖的身体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地哄着还不懂事的儿子。满军的尸体就躺在人们的脚下,那间屋顶漏光的小屋里。
大约一点的时候,满军的二弟抽着烟叫人端来了一大桶鸡蛋紫菜汤,还有猪头肉等几个小菜,招呼着前来送死者的人们吃饭。一群人坐在死者的尸体旁,大口吃饭的局面十分诡异。当永明用筷子夹起血淋淋的猪头肉时,感觉自己是在吃姑父的肉而从胃里泛起一阵阵恶心。除了那个怀孕的女人带过来的小儿子吃得津津有味外,每个人都没有胃口,吃了一会后就从餐桌上溜走了,看着泥土松软到处陈列着废铁和纸箱子的院子,以及石灰皲裂的墙壁,彼此无言。下午三点的时候,守勤他们回去了,死者要等到头七才能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