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空气浓重如化不开的糖稀,腐烂草棵子的味道参杂其间,让人不能大口的呼吸。泥土垒就的围墙,草席搭成的一间茅草屋里,花凤琴依然在婆婆身边照料着。农村人坚信,养儿能防老,真的到年纪大了,还是儿媳妇顶半个女儿。
王思燕刚生下她的第三个孩子,是一个女儿,正在过月子的她没能来给予大限将至的婆婆最后一点温存。
花凤琴帮着公公打扫了房屋,换了尿盆,并喂了病人一点面糊糊。病人身体太累了,吃不下东西,身体极度缩水干瘪,像是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她的记忆力把自己留在了过去,陈年旧事在脑子里呼噜作响,对于眼前人开始慢慢忘记。
花凤琴在忙完所有家务后,要回家给孩子们做饭,临走时公公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一句“天黑了,路上小心”。他从结婚后就把家里所有事交给了妻子,任何事都是老伴做主,所以这个小小的家庭近乎属于母系氏族的原始传统。老伴眼看要离他而去,他的顶梁柱要塌了。现在能依靠的只有大儿媳妇,他不想让凤琴走。
天太冷了,什么都显得生硬不堪,腊月的黑夜人们早已经闭上门,钻进了温暖的被窝,仅有门内的黄狗吠叫了几声,之后就没有了下文。
短暂的归途中凤琴想着自己嫁过来已经有十几年,相处的岁月里她对婆婆的智慧和果断佩服不已。公公像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孩子,家里的事人前人后都是婆婆一个人照料,做出家里几乎所有的决定,像是垂帘听政的慈禧。婆婆常对她说,做人要学会忍耐,没有过不去的坎,苦难是留给人受的,压不死人,只有人能压死人。这样回忆着,到了家。
此后在家族艰苦岁月的磨练中也证明了,她,花凤琴是最像婆婆的人。
躺上床时,窗外起风了,摧枯拉朽地噼啪作响,似乎要带走这一年的所有枯树糟木。
夜晚訇然一声巨响,一截已经腐烂的桐木落在了院子里,砸碎了屋顶檐角几片方瓦。花凤琴醒了,守财也醒了,家里所有人都醒了。外面,守平敲打着大门。
婆婆去世了。
她感觉自己躺得太久了,整个身体都要散架似的。在风起云涌的黑夜中,当她听到惊恐至几乎失去声音的三弟结巴地说出娘没了的时候,疲惫了几年的身体又突然充满了力量。跳着晃荡的电灯,他们慌张地奔向茅草屋。
想着三儿也要结婚了,自己的使命垂成,不觉轻松起来。在没有月光的天空下,在没有烛火的小屋里,她的眼睛穿过黑夜,看到了另一个别人看不到的亮如白昼的新世界,床上的老伴满头白发,沉沉地打着呼噜。自己陪伴了半辈子的那个年轻人,那个让她骑在牛背上的新郎,如今也是老得不成样子。她想叫醒这个老头,用手再抚摸一下他时常颤抖的头颅,告诉他外面下雪了。老头好像在梦中听到老伴叫他,不觉“哎”了一声,从梦中醒来。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鹅毛大雪,揉了揉眼睛,屋里的老伴还躺在那里,手掌却已经冰凉如池子里的冰块。这一刻,老头只感觉嗓子里咸咸的,顾不得夜晚宁静中沉睡的人,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