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三儿同样鼻孔中塞着草纸,手上物件和陆小安别无二样,他扒拉起一坨马屎进撮箕,想了一下后认真问道:“汗血宝马?那是什么马,比王公子这匹枣红马还高大八倍?世上有这种马吗?小安哥你又吹牛。”说罢,郑三儿瞅了一眼身旁最先‘安排上’它吃喝的高大骏马,丰州城数一数二的富家公子的坐骑。
陆小安嘴角勾起,自认风采斐然的冷哼一声道:“要不如何说你木讷呢,你要是平日之间多听一听那些客人谈话,啥千奇百怪的东西没有,像你陆哥多学一学,天上地下,飞的跑的,男的女的,有我陆小安不知道的吗?”
两人主动请缨打理马厩,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没有外人,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张嘴想说啥说啥,也不怕别人听了去。郑三儿撇撇嘴,道:“你可别想了,就你一个月这几颗铜板,连别人喝一次花酒都不够。”
陆小安挑起一坨马屎,做了个刀劈六合的蹩脚把式,挥舞手中扒屎棍对着半空中马屎抹去,马屎毫无反应的落下,和陆小安的‘刀’巧妙躲闪开,陆小安也不在意,道:“这位郑少侠,此言差矣,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不死,终会出头,长风拨浪会有时,几时发达算几时,莫说我朝为青楼小厮郎,说不定晚上就登上天子堂。”
郑三儿摇了摇头,道:“小安哥,你要是真能去念书,不老是不吹牛,说不准还真的能得个功名,你看咱两一起在云香阁做事,你就能记住这些文人名士说的话,有些还知道是啥意思,我就不行,什么都记不住。”
陆小安做抚须状,闭目摇头道:“郑兄谬赞了,可你陆哥我可不想做那祸国殃民的酸腐文人,咱将来要做,也做那骑五花马,披重甲,好不威风的威武大将军。”
“到时候我提拔你做我军师,坐镇三军,待我去与那敌国千军万马厮杀个八百回合,给你掳几个美娇娘回来。”
郑三儿脸一下霎红,小声道:“我,我可不成,你真要发达了,我给你做个端茶送水的随从就好,美...美娇娘就算了,咱这辈子能不能讨到媳妇儿还两说呢。”
陆小安佯怒道:“那不行,你是我兄弟,我陆小安是那种不拿兄弟当兄弟的人吗?美女咱也安排上,到时候去个比云香阁大八倍的青楼,把那些花魁头牌全叫来,给咱兄弟唱曲儿倒酒!”
郑三儿想了想,呆呆问道:“那得花多少银子啊?”
*
三月的丰州,天暮较迟。
酉时,女领家的便已安排了姑娘们在云香阁外‘遛弯’,阁里也渐渐热闹起来。
‘灯花’开始后,更是喧闹非凡,陆小安拎着大茶壶在大堂里来回奔走‘打茶围’,这差事可就有油水了,不过少的可怜,却也聊胜于无。陆小安自认在云香阁这些年已是看淡世间沧桑红尘,郑三儿那种不开窍的,或许这辈子领家都不会让他来干这活计,套用此前领家说的话,大茶壶并不是那么好拎的,‘溜须拍马捧,点头哈腰,看人放菜碟,狗眼看人低。’这几句话可得明白喽。
这四句真言前三句,陆小安早在多年前就烂熟于胸,只不过最后一句知道是怎么个意味,心里却一直没如何当过真,正如那些诗词文客所说的:不敢苟同。
云香阁占地广阔,内里除了可容纳上百人的大厅外,还有四周楼上的雅间和姑娘们屋子无数。
大厅中的陆小安处处穿梭,点头哈腰笑脸灿烂。
戌亥接壤时分,云香阁客人最多也最热闹,灯红酒绿下,莺莺燕燕处处笙歌莫过于此。
阁里大厅中坐着一桌客人,在陆小安看来有些古怪,云香阁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按理说只道是平常,可那桌客人三男一女,约莫是头一回上青楼,对这里头门门道道一窍不懂,当了一回冤大头,没少白花银子,好在看起来不像没钱的主,陆小安也便没在意。
虽然一桌四人,自前几日第一次来时,便尽量从举止之间装得更像一点来吃花酒些,可在陆小安这种老道毒辣的眼里一看,就处处与其他老手透着不同。
没多时,今天又来了的四人应该是在楼上雅间摆了一台花酒,起身上楼了,阁里大厅人来人往,陆小安倒也没过多在意,只是隐隐觉着对方举手投足间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
很快,陆小安又从‘喊堂’的那接待过几拨人,这些便是什么人都有了,不像之前那几人是没上过勾栏的雏儿,看衣着打扮和出手的阔绰程度,显然不是等闲一般,不过其中也夹杂得有些对青楼生疏好奇的‘年轻人’。
三拨人,人数不少,有两拨上二楼摆了个双台,双双台,一拨在大厅之中落座,陆小安奔走‘无意’观察客人之时,特意留意了厅外护院和厅里几个‘龟爪子’,好像却也无人如何留意到。
大厅里吆喝声不断,陆小安来回穿梭,甚至偶尔遇到了上菜送食的郑三儿,都无太多低声言语几句的时间。
夜里忙到很晚,等到客人散去一片狼藉,陆小安郑三儿等一众小厮将各桌残羹剩饭收拾干净,再把杯碟碗筷洗完,已过子时。
陆小安回到昏暗的小偏屋里,点燃油灯,从怀中掏出郑三儿偷摸塞给他的一个青果咬了一口,突然之间,眼睛有些进沙子,三年前,也有这么个人会挂念着他,处处想着他,对他好了整整八年,直到离开人世。
也是在芸娘死后,陆小安才在阁里留意和无意知道一些只言片语,当年那个得芸娘‘挂衣’、与之‘铺堂’,鸣鞭、点蜡、阔绰打赏造成丰州一时轰动的男人,身份极其尊崇,来自京都云州城,后面约莫是因为那男人的即将要取正室妻子也不是等闲之家出身,几方面的施压,最后才成了那样的结果,陆小安有时无意间听那些已上了年纪的姨姨娘娘私底下低声谈论,得亏是那男子还念一丁点香火情,否则芸娘能不能得到这样一个‘善果’还两说。
陆小安一口将口中果核吐出,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饱含无奈的阴狠。
司徒公子?当朝首辅好像也姓司徒!
陆小安吹灭油灯,躺在单薄的木板床上,常常呼出了一口气,就这样睁着眼睛。
突然之间想起白天那几个人,陆小安一下子想通,他此前在这云香阁见过丰州将军,那便装的将军当时带的一个手下,身上便有这种‘势’,那他娘的真有说书里那种杀气,当时仿佛那人扫了他陆小安一眼,浑身吓得一激灵,大茶壶都差点没拿稳。
今天那几拨人虽没有这种凌厉的‘势’,可看那步伐的稳健和呼吸,指不准就是那种飞檐走壁的江湖人,平日间陆小安在云香阁,没少听到过客人谈天说地时所说的江湖,只不过在这太平的云香阁里,陆小安倒还真没见过那传言中的江湖人,什么轻功了得,踏雪无痕都仅限于听说。反而佩刀佩剑的公子哥倒是不少,行走江湖的帮派、镖局中人也见过一些,可与陆小安心中的江湖高手相去甚远。
有时陆小安听那些个没几两银子,却也来云香阁打肿脸充胖子的粗粝汉子说话所得,他对于云径国甚至邻国的一些江湖高手,倒也有所耳闻,只不过其风采,或许都只存与陆小安想象之中了。
陆小安不再胡思乱想,闭眼睡觉,明天早上活儿还不少。
长夜漫漫。
昏暗月光下,灯火影影绰绰的云香阁,渐渐有处处明亮熄灭,是那‘打干铺’不乱来的住客,也有‘拉铺’一夜春宵的风流公子哥,还有年岁老去,生意惨淡的孤房女子。
深夜朦胧迷糊之中,约莫有一声春雷炸响,陆小安猛然从单薄床板上坐起,满头大汗。
又做噩梦了。
十一年间,似乎每隔一段时日,陆小安便会做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小时候和芸娘住一起时,夜里还有个温暖的怀抱,让惊吓的小男孩有一丝依靠,那时早上起床,还不知青楼里各种门道忌讳时,陆小安吵吵着晚上做噩梦了,被芸娘赶紧捂住嘴,连忙改口说‘幌晾子’,要是被领家的知道,免不了要在祖师爷面前烧香罚跪。
年少的小男孩以前只知惊吓,直到后来梦到的次数多了,回过神来,反倒是去回忆梦中的场景:
在一片不知在哪里的天地,天昏地暗,漫天黑云低得吓人,大地上四处硝烟破败,倒塌的万丈高山,裂开百丈,似乎延绵无尽的火热地缝,大地上流淌着的各色血液,可摧金化石,巨大如山岳的野兽枯骨,不完整地七零八落四处散乱,就这般静静躺在大地之上,无数损坏的兵器甲胄,似乎蕴含无上威能的器物碎片,千奇百怪......
天边一片鲜红,似夕阳,又如血,两座高入云霄的巨大山根,看不见山峰尽头。
梦中的陆小安,除了对那方天地的震撼与惊恐,与看见那些死物外,其余什么都看不见,梦中似乎还很小的他呆呆的站在威压大地的黑云下,孤单,无助,泪水似乎已经流干,想哭,却无声,无泪。
可少年不知道的是,怪梦中出现的那些画面,其实......并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