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阊阖门的城楼上,黄罗伞盖遮天,玄色旌旗卷风,大魏的几个掌权人物尽数汇集此处。望着城外的一片空空荡荡,在场者的反应各有不同。权威受到挑战的元怿,自然是难得的怒形于色,再没有掩饰心底的反感。胡太后则是一脸的柔和沉默,只是皱纹颇深的眼角微微下斜,看不出其内心的想法。至于从来乖觉的皇帝,则是木然得束手陪侍,也浑然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似得,满脸的稚嫩和无辜。
“你们两个,我不是严令必须群集百官过来,为何空着个手回来复命?抗拒命令的后果,尔等是否知晓?”思忖了半天,元怿到底还是瞧在同为宗室的面上,没有直接对大咧咧站着的元乂和元雍发火,而是转头怒视着职位卑下的阳祯和元廿九,指桑骂槐得呵斥道。只是他的眼角,撇向的还是前者。
早已有心理准备的阳祯和元廿九二人,耷拉着脑袋并不答话,只是用沉默予以回答。上层人物的争执,他们可不敢随便介入,既担心责罚不敢认罪,也没有胆子推卸责任,只能用这种行为表示勉强服从。
“清河王莫要责备,这些都是我们定好的,与他们无关!百官只是窘困无奈,这才去拜谒太庙倾诉哀思,并非是真的有什么过错。朝廷已经减俸裁官,我等不忍心让他们来受责备,故而将其遣散。”没想到主将元乂还没有开口,反倒是一贯半隐半仕的老前辈元雍,率先站出来替后辈们说话了。
阳、元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的感触良多。
“正是如此!”元乂语气坚决地昂着头,可也没有多说。
“呵呵,我以当朝太傅的公文形式下令,叔父纵然是宗室长辈,可也不能空口就否定掉吧?何况此辈的目的,难道二位就丝毫不知道吗?说着是哭诉,其实就是对朝廷的埋怨,也正是对我的不满!新政刚刚实施,就好比是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抑或是高祖孝文帝的改革,一开始肯定有反对的声音,正需要我彰显大义、当众说服。如此简简单单了事,今后还怎么推行下去?”终于轮到正主说话了,元怿也嘿然冷笑数声,毫不留情面得谴责道。这几个贪婪无度的族人,他已经忍耐太久了。
“太傅公,这话就过分了吧!他们只是单纯的感到委屈,并没有真的拒绝执行朝廷的新政,何必过于追究呢。再说了,即便是对你有看法,也不至于就算得上是怨谤朝廷吧?陛下才是大魏朝的主人,君何故以身作国啊?”老狐狸元乂,一旦抓住了言辞漏洞的时候,那可就话不容情了。他阴测测得冷笑着,目光炯炯。
“嘶。”元怿倒抽了一口冷气,真后悔此刻没有沉稳心境,乃至于说出如此忤逆的话来。他赶忙扭头看向身后的胡太后,却只见老妇人含情脉脉得注视着自己,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这让他基本放下心来。再悄悄小皇帝元诩及其小伙伴元子攸,这两人也是神态轻松毫无异色,并不以为意。
“太后毕竟还是偏心呐!”旁观的阳祯暗自感叹道。
“宣仁,我们知道治国繁杂不易,平日里对你也是一贯支持的。可是这次的事情涉及太庙,难道我作为宗室的嫡派之长,还不得预闻吗?长路得一步步迈,事情得一件件来,新政推行得过于迅疾苛刻,会如商鞅一样后患无穷的。为了国家,也是为了你个人,我们都奉劝你稍加变通,不要造成朝中官员的大动荡,先稳定才能谋未来。”斟酌了片刻,元雍还是柔和着语气,尽量温和得求情道。
“不行,叔父你等得起,可国家社稷耗不起,你们这是拿朝廷的利益卖人情!以现在朝廷的用度开支,部分州郡提前收取的税收都到二十年后了,还有十分之一的民户入了僧籍不纳税,哪里有充裕的财力维持这么大的官员队伍,还有他们的高额俸禄?我宁愿以身得罪百官,也一定要将此政推行下去,让国家能获得喘息之机。即便因此而身烹鼎镬,也甘之如饴!”元怿坚决地摇摇头,一脸正色得否决道。
“这!”元雍的脸色唰得变了,顿时哑口无言。
“也不想想是谁造成了这一切,不从源头上改变朝廷的奢靡无度,反而从细枝末节抠抠减减,就好比是漏了的屋子修修补补,怎么也改变不了根本,反而让更深处的统治基石摇动。”不仅仅是老成的元雍,包括元乂、元诩乃至于阳祯等人,也都知道症结出在何处。他们悄悄地望向胡太后,内心的想法大同小异。
“元怿啊元怿,难道你真的就以为这样的补救,就能改变大魏面临的问题吗?减俸裁官省下来的财帛,也肯定会被胡太后等人挥霍一空,这是病入膏肓的重症,哪里是皮肤腠理的小疾?”默默躲在一旁的阳祯,感叹着这位当代补锅匠的无谓辛劳。可是设身处地再想想,对方也确实处在十分尴尬的局面,也无力改变国运和命运。
“忧国忘家、以身济难,古之名臣何以加焉?大魏之忠义纯臣者,清河王是也!”万籁俱寂的情况下,胡太后微笑着点点头,用她那略显苍老的声音夸赞道。于公于私,她都得给出这个定论,即便世事还远未盖棺。
“太傅理政,朕无忧矣!”元诩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拱手附和着母亲。
“是极是极!”其余人也纷纷点头,一齐赞道。
“陛下、太后,我觉得还是可以折中修改下,并不一定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得罪满朝的文武公卿。近年来蠕蠕孱弱、国都内迁,可是北方边地仍然滞留了大量的沿边军镇,戍守的军民人口百万之众,朝廷供给的财帛粮秣尤多。不妨从中减免部分,让军户和过去的部落时代一样自力谋生,能节约的可不止是一星半点。”想了半天,元乂猛然一拍脑袋,想出了个绝佳的替代方案。
“不错,可以把给代北的军械粮秣减半!军镇最主要还是为拱卫平城而设置,眼下京洛囤积有足够的军队,足以应付四境的战事。即便还要威慑蠕蠕,剩下的供应也足够支撑,从中可以节约许多。”精于算计的元雍点点头,掰着手指头两眼放光,和在自己家的仓库中数黄金一样兴奋。
“减军粮?”阳祯不可置信得瞧了眼二人,满脸诧异得暗惊道。
毗邻的元廿九听见这声低呼,他撇着嘴巴向小兄弟耸耸肩,早就习以为常。
“倒也是可行!”胡太后闻言点点头,看了眼依然乖巧的皇帝儿子,对方也是一脸默认的神态。在迁都洛下多年后,魏国早就视边境将士为苦役,对他们的待遇不怎么上心。再说隔着上千里外,怎么着也没有近处的百官亲近。
“不可,如果这样做的话,我们会失去龙兴旧地的军心!况且边地本就苦寒,他们早已失去了昔日天子爪牙的待遇,现在又因为武夫的身份几乎不得升迁,不能再苛刻相待了。京洛百官大多都有家有业,宗室勋贵们也有足够的田产,稍微削减反倒不是问题。”话都说到这份上,元怿仍然是固执己见,不肯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