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刚要策马,却听高欢耳语道:“你不是陇西人?”
宇文泰情急之下说的长句,暴露了他的口音。
他放下了拿在手中的缰绳,因为有柄冰凉的短刀抵在他的背上。他盯着摔在地上的赵耳,赵耳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瞧着他,这一瞬间,他们生出了一股奇妙的默契感,仿佛此刻的宇文泰正是过去的赵耳,而此刻的赵耳就是将来的宇文泰。
“我不是。”宇文泰只能承认。
“你是六镇的流民?”
“你说得不错。”
“差不多武川一带的人?”
“差不多。”
“你为何瞒报身份?”高欢的短刀顶进一寸,一阵刺痛顺着宇文泰的脊背蔓延开去。
“酋帅从不信任六镇之中的人,我只有谎称陇西人才能得到酋帅的重用。”宇文泰神色不改。
“既然是流民,为何一身的好本事?”高欢并不想轻易结束对宇文泰的拷问。
“这本领很好吗?我小时候打架杀人常用的手段罢了。”
没有任何花活,找到弱点,靠近弱点,击中弱点,世上千百种战法谋略,逃不出这三步棋,所以高欢才如此吃惊。
“你的临阵应变,远在我之上,”高欢从不轻易夸人,现在他将嘉奖送给了宇文泰,“更令人赞叹的是,你才只有二十岁出头。”
高欢已经三十三岁,他在二十岁时,还只是个破落子弟,打架在同龄人中不能算最厉害,前途也极其渺茫,直到他遇到了自己现在的正妻贵族女子娄昭君。
娄昭君把宝压在了高欢身上,助他广结名士,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宇文泰又恢复了沉默,好像只有在沉默中,他才能找到一丝为人的乐趣。
同样在沉默中感觉到舒适的,还有秦五。
他能把任何荒诞无稽的事情做得像请神拜佛一般隆重,也能将所有庄严肃穆的场合搞得如杂耍般滑稽可笑。
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是无意义的?
东晋王羲之说:死生亦大矣。意思就是生死不是儿戏,而是很重大的问题,不可等闲视之,可秦五连死生都全不挂怀,还有什么对他是要紧的呢?
还是有的。
秦五追求官能的舒适,就像茹毛饮血不经教化的动物一样,他贴在石壁上,只是因为靠着冰凉的石壁让他觉得很爽快。
大鹏鸟翱翔于九万里的高空,大鲲在辽阔的北冥中生活,皆是由于自身形体庞大,在小地方活不痛快,这是一种本能。
秦五的生命就维系在本能中。
此刻,他的本能告诉他,四面除了石壁,全是敌人。火把点起,秦五带着厌恶朝光亮处看去,惊讶地发现点燃的火把正变得越来越多。
既然有火把,刚才为什么不点燃?
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无所谓的态度,随手刺死了两名想点火把的人。
昏暗的石室一半成了光,一半成了影,光影的中间还有一辆四轮车。
尔朱荣向角落处看去,果然找见了瑟瑟发抖的假尔朱荣。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表示对这个胆小如鼠的替身的不满,也感叹自己中了三叔的调虎离山之计。
更不利的是,自己让高欢和宇文泰推至的地方,离三叔仅仅三丈距离。
他已瞧见三叔得意的笑容。
“想不到,真想不到。”尔朱荣也笑了笑,他笑得很僵硬。他很久没有笑过了。
“你想不到?”三叔缓缓朝尔朱荣走去。
“行军打仗和刺杀偷袭果然是两种不同的行当。”尔朱荣自嘲般叹了口气,刚刚的扫视确认了他在石室中的部下只剩下大胡子、瘦高个儿、黑袍刀客和公孙无忌四人。
“对我来说,这两个行当的目的是一样的。”
“赚钱?”
“商人嘛,自然是赚钱。”三叔走近,将右手搭在尔朱荣的左肩处。
一股很强的力量袭来,尔朱荣疼得想叫喊,可他忍住了。
在爱马“逐风”死在雪地的那一晚,他便发誓不再因痛苦而嚎啕。
端详欣赏尔朱荣扭曲面孔的三叔讪笑道:“是不是有些后悔?”
“有一点。”
“后悔不和我做买卖?”
尔朱荣发出了干涩的“哈哈”声,一连笑了好一阵儿,可在场众人看来,却比哭泣还要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