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大雨已经悄然停歇了。

四位宰执大臣拂袖而去之后，赵构像堆烂泥一样孤独的瘫软在太师椅里，深深的挫败感啮咬着他那颗因渴望至高无上而变得孱弱不堪的小心脏。

人主之权，在于独断。

他在朝臣们面前经常挂在嘴边的这个字，如今就像破鞋一样冷酷的煽在脸上，再一次让他清醒的认识到令人沮丧的现实：大宋的江山，朕做不了主……

“官家，保重龙体要紧，不要太放在心上，今日议不妥，改日接着再议也就是了。”

吴瑜心疼的用香帕轻拭着赵构额头上的虚汗，柔声宽慰道。

此时偌大的罗木堂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吴益默默的看着这位刚届而立之年的皇帝，暗自叹了口气，终于明白之前阿姐说他太难了是什么意思。

其实仔细想想，他的确不太容易。

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几乎都是马上得来的天下，作为南宋的开国之君，赵构算是为数不多的异类，他的皇位不是自己打出来的，也不是从上一代皇帝那里合法继承来的，而是在弱冠之年被一伙乌合之众推到这个位置上的。父母，兄弟，姐妹，连同宗室近亲的四千多人全被掳到北地，他在应天府登基的时候，身边几乎连一个可以真正信赖的人都没有。

相比较之下，老祖宗赵匡胤打江山就从容多了，他以最高军事将领的身份，得到后周最大军事集团殿前禁军的支援，黄袍加身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最重要的是，赵匡胤本身就具备杀伐决断的将军性格，而赵构怎么看都像是神经过敏的艺术生，性格决定命运，这里面的艰难曲折，岂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陛下，小臣可否献上一言?”

吴益眼瞅着阿姐为他焦心的样子，实在看不下去，只得帮她一起安慰这个软得像面条一样的姐夫。

赵构有气无力说道：“益卿，以后在朕面前，不要太过拘泥了，就像令姐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既便说错了，朕不怪你……”

吴瑜是他最值得信赖的枕边人，爱屋及乌，潜意识中对她的亲弟弟也产生了同样的信赖，这一点都不奇怪。

吴益慢条斯理的说道：“君臣一心，其利断金。陛下欲使岳侯并统淮西之军，这是对他个人的肯定和信任，其实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小臣窃以为，让岳侯明白陛下对他的心思，似乎比什么都重要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赵构就像突然之间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一样，猛的坐起身子道：“益卿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在刘韩张岳吴诸将之中，赵构最欣赏的就是有勇有谋堪当大任的岳飞，由于太在乎了，就会患得患失，这次本来准备让岳飞并统淮西之军以展其鸿图大志，没想到竟遭到宰执大臣的一致反对，无比沮丧之时，吴益的这番话正好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益卿，岳飞曾有意将你纳入麾下，必是有心报密告之恩，如果你能替朕走一遭，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赵构热切地望着吴益和吴瑜，现如今他愿意信赖的也就眼前这对姐弟了。

我?我去?我勒个去！

吴益一下子懵了，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上次在日更宅的时候，他向刘光世建议找个人以假扮真，结果刘光世当场拍板就让他去了，今日重蹈覆辙，看来阿姐叮嘱的没错，以后说话真得弄个把门的了。

吴瑜听了，轻蹙着蛾眉悄声劝道：“官家，益弟只是一个借补的从九品小外臣，他代表官家去见岳侯，会不会有慢怠之嫌?”

阿姐这话说的有道理，吴益正盼着赵构收回皇命，就在这时，关礼从外面磨磨蹭蹭的走了进来。

吴瑜见他面现尴尬之色，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猜想是不是前殿发生什么事了，忙问道：“咦，你去而复返，四位相公都送出宫了?”

关礼这才急趋至近前，躬身说道：“回禀司宫令，四位相公正在前殿里候着呢。”

吴益一听，嘴巴差点没笑歪，他们在等什么，真等着皇帝传旨让御膳房上菜呢?

吴瑜淡淡说道：“告诉相公们，不要再等了，回去歇着吧！”

“可是……官家不是说要赐宴吗?君无戏言……”关礼小心翼翼的说道。

赵构忽然敲着太师椅的扶手大声斥道：“他们耳朵有问题，你耳朵也有问题吗?朕是说过赐宴的话，但说的是大事议妥之后！他们集体封驳朕的旨意，还等着赐宴?哼，简直是笑活，难道让他们吃饱喝足了，再接着跟朕较劲吗?”

其实这是冤枉四位宰辅了，本来赐宴的话是皇帝当着大家的面，金口玉言说好了的，如果他们硬着头皮走了，那叫失礼。刚才没给皇帝面子，知道他心里不痛快，若是因为这点小事让御史言官们参奏一本，实在犯不上，还是老老实实坐等旨意比较稳妥。

关礼慌忙答应道：“奴婢这就过去传旨！”

他转身刚走了几步，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折回来说道：“启奏官家，信安郡王和齐安郡王求见……”

在吴益的印象中，南宋的郡王在历史上大都寂寂无闻，惟独这两个人似乎比较活跃。

信安郡王孟忠厚是隆祐太后的娘家侄子，齐安郡王赵士鸟则是宋太宗的第五世孙，他们二人是当时最有名望的皇亲国戚了。

徽钦二帝被掠北地之后，隆祐太后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垂帘听政，此后将皇权顺利过渡给康王赵构，不仅扶上马还送了一程，正因如此，大宋江山才得以延续至今日，当年孟忠厚正是追随姑母重建宋室有功，这才晋爵封王成为外戚显贵。

齐安郡王赵士鸟是根红苗正的皇室宗亲，论辈份的话正是赵构的皇叔，当年苗刘兵变之时，杭州城内外消息断绝，他让儿子剖开大腿肉，在里面藏了一封密信送了出去，正是这封密信召来张浚刘光世等人的勤王之师，赵构才重新坐上皇帝的宝座，单就这份功劳其实并不比孟忠厚逊色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