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总是梦到发大水的那一日。他和哥哥在睡梦中被娘亲摇醒,屋顶四处漏下雨来,他伸脚去寻鞋子,却触到冰凉的水,试探着踩下去才觉水深已没过膝盖了。
此时阴云密布,全然见不到晨光,好似末日一般。他和哥哥忙取下门板和床板,三人使着力捆成一只小筏,抬到门边。
哥哥推门不开,娘亲叮嘱道:“阿青,扶好了,我去搭一把手。”——殊不知,这是此生娘亲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娘亲和哥哥卯足力气将门推开一条缝,不想湍流一涌进来门登时便卸了力、二人猝不及防地扑了出去。
狄青情急大喊,松开扶着的筏板趟到门边,门外水势湍急,早已瞧不见二人的踪影。
他脑中轰地一片空白,刚战栗着望屋里退了两步,不料一脚踩滑,跌入浑浊的大水中。
“救命!救命!”狄青大喊着醒来,入眼一片黑暗,他摸了摸四周,并不是冰凉的河水,厚实的被褥压在身上温暖又踏实,他这才醒过神来——原来自己在云台寺。
他这几日总是这样精神恍惚、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思索间他又动了动手臂,只觉得身上绵软得很,复而又躺下去紧紧闭上双眼。
睡吧,赶紧睡着吧。
枣花村怎么会发大水呢,一定都是梦。
…
这雨一连下了七八日,连山间的云雾都洗净了。
雨停后的清晨,云台寺众人站在崖边俯瞰,冉冉升起的红日慷慨地把光撒往满目疮痍的大地,原本大小错落的农田被淹没,星罗棋布的城镇如今也瞧不见人烟,只看到洪水肆虐后的断壁残垣呆立在一片汪洋之中。
见此情状众人皆低头诵经,唯有狄青定定地看着朝阳,犹自苍白的小脸上瞧不出情绪。
直到此时,狄青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自小生长的地方没有了,而娘亲和哥哥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可是,他都能抱住木板撑到慧真师父来救他,娘亲和哥哥应该也能活下来吧?
众人去大斋堂用过早斋,便各自忙碌去了。狄青心境清明不少,渐渐觉得自己叨扰众僧良多,诸位师父不仅救了他,还好心收留了他,他要知恩图报,不能整日颓丧了。
他走进寺里沿路看着,大殿和偏殿里有人在检修屋架,有人在擦拭洒扫;群房里有人书写,有人讲学。
狄青缓步走了一圈,乐呵呵地跑到井边,对打水的小僧道:“师父,我来帮你。”
那小僧早已知道慧真从山下救了个孩子回来,听说一直昏睡着、因而众人都不曾见到;此时见了这孩子,只觉得面容清秀,脸色虽因生病而显得格外苍白,却胜在精神尚好,小僧不免念一句慈悲佛号,笑道:“小狄青,这是大桶,装满了水可沉得很。”
狄青看了一眼古井确实有些深,便嘻嘻笑道:“那我帮师父搭把手,两个人总省力些。”
小僧瞧他面目可爱,心中生出几分喜欢,笑道:“我可当不得你师父,你叫我慧明师兄就是了。来,使劲。”
两人抬了水望天王殿中送去,洒扫擦拭的诸僧看了,也笑着招呼狄青:“小狄青,病才刚好就来帮忙啦。”“哟,小狄青劲这样大呢,长大了可了不得了。”众人说说笑笑,狄青也与他们搭腔,一时殿内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过了午斋,众人各自理些内务,狄青便趁机到寺院外去逛逛。云台山雨后初霁,除了山前的石板路被冲刷得一层不染、反着微光,四处皆是一片泥泞。
狄青看了看脚下干净的布鞋。想着他来这里,衣裳鞋子都穿的诸位师兄的,怎好意思给人弄脏了,因而只沿着石板路走了一截,避开了泥泞之处。
雨后的空气中水雾弥漫,混着新芽和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
这里真好啊,要是娘亲和哥哥在就更好了。
想着想着鼻子便有些酸酸的,他忙揉了揉眼睛,正好远处有悠悠钟声响起,狄青闻声回头望去,听这钟声的方向像是寺里传来的,立时掉头便往回跑。
狄青进内院时众人已坐定、诵起经来,他呆呆地站在回廊上听着,连身边何时又站了一人也不知,只听得身后有人道:“这是三时系念法会,为超荐亡灵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永离茫茫业海。”
狄青闻声抬头,瞧见身后站着的正是救他性命的慧真师父,一时心中大喜——他身体好转后便与几位小沙弥问起过慧真师父,想当面与他道谢,小沙弥却说慧真师父不参加日常修持,只在藏经楼里研读佛法。
狄青此时得见救命恩人,一时心中欣喜至极,忙拜倒在地叩首曰:“狄青谢过慧真师父救命大恩,当做牛做马报答师父。”
慧真只轻笑着拉他起来,却不说此事,只接着刚才的话道:“此法会超度亡灵,也令生者受用,若诚心读诵听讲,发愿奉行,必能脱质莲胎,圆满无上菩提。”说罢双手合十,低声诵读起来。狄青便也正身而跟着众人默念经文。
低沉浑厚的诵经声随着微风传播开去,传到白云山的山顶,传过大水泛滥、了无生机的枣花村,一直传到很远很远。
唯心净土,自性弥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