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唯一有意识的就是眼睛,自始至终盯着李非的背面,可能由于身心上的疲累,她用一种很放松的姿势靠在椅子背上,头稍稍倾斜着,看上去舒服极了,他妒忌那把承载了她的重量的不锈钢椅子。
她是知道他上了车的,却再没有看他或别的什么人一眼,坐下之后甚至没有动一下,让人怀疑她是否在这辆开动的汽车上睡着了。
车到了站,她第一时间下了车,然后用她惯有的优雅步伐不紧不慢的朝酒店走去,仿佛她根本没意识到他就在她身后一米远的距离。
直到进了电梯魏启明才松了口气,刚才她在酒店前台交钱开房,他既不能上前帮忙又不能退避三舍,就不尴不尬的在旁边站着。从前台小姐不时瞟他一眼的神态中,让他明白,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不自在,他别扭也给别人带来了别扭。
在电梯里他们谁也不看谁,在楼层服务员面前他尽量保持自然,还对她笑了一下,服务员则习惯成自然的给魏启明一个职业微笑,开了房门走人。李非恢复了冷漠的眼神,嘴角的一丝嘲讽更向他说明,他没必要向一个楼层服务员暗示什么,他有些沮丧。
她斜靠在床头,姿态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大有你千言万语,我自油盐不进的气概。魏启明受到这种刺激,本来准备再苦口婆心挽留一番的热情受到无声而有力的打击,一时无话,他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是现在一些小宾馆流行的整体浴室,流水线生产,美观、方便,就是太小,象他这么胖的人进去就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憋屈得好象手脚都给绑住了。
撒了一泡尿,用凉水洗了一把脸,他对着镜子里的人忧郁的凝视了一阵,调整好了表情之后,回到房间窗前的咖啡软椅上躺下,把双脚尽量的向前延伸,头靠在椅子背上的软垫部分,双臂搭在扶手上。点燃一只烟之后,他盯住天花板,沉重的舒出一口气,然后就无声的静躺,不看李非,也不看电视机。
她一直采取着防范的姿势,整个人半躺在床上,上半身倚靠在折叠整齐的被子上,双腿叠在一起,头枕在双臂上盯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报国际新闻,不时有外国领导出现在镜头前发表讲话。但魏启明确信如果他此时有冒犯动作的话,她会第一时间给他狠狠一脚。
人往往能忍受外界的喧嚣杂乱,却不能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保持冷静,这是因为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事情可以朝任何一个有可能的方向发展,但在发展之前,人往往考虑最多的是不利因素,作出种种猜测之后,存在于人臆想之中的最坏的结果就可以完全打掉你的自信,从而刺激你采取盲目的行动。
沉默对于一个人耐心的摧残是最有效的,监狱里关禁闭就是个例子。
为了避免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魏启明往往在别人开口之前保持沉默,就好象打牌的时候不能把底牌亮给对手一样。这一着遇到性格内向的此道高手的时候双方就要比拼耐性,而用在性格外向的人身上却有出奇制胜、事半功倍的效果。
李非在近年来已经摸透了他这一招,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忍受不住他的沉默。电视机在她反反复复换了无数个频道之后,画面终于定了下来,魏启明知道她要开口了。
“这么多年以来,我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只是觉得很累,这样下去对你、对我都不公平。不过既然你已经同意离婚了,我还是要多谢你,多谢你能让我松口气,少去一个负担,不再活得那么压抑。”她挑着字眼,给他灌了一碗米汤。
魏启明心想:不就是想快点离开我吗!干嘛这么虚伪,说得这么动听,压抑?是你压抑还是我压抑?难道我所承受的痛苦就少过你吗?每天回到冷清的家,面对四壁渡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难道舒服吗?而这结果不是因为你而造成的吗?
见他不开口,她继续发表演说,生恐在最后关头功亏一溃:“至于财产什么的,我也不要什么。如果房子按揭你有压力,我也可以帮你一段时间,不过我也没什么钱,我爸爸妈妈接连生病,我的压力也蛮大的。你爸妈年纪也大了,将来也要靠你,老人平时没什么问题,而一旦有出现问题,可就是大问题。”
这倒是实情,她爸妈辛苦了一辈子,刚刚退休要享清福了,先是她爸查出得了三期胃癌,出了厂门就进了医院,老太太急切之下心脏病发作,也住进了医院,这几年都在保养中。
她爸爸又是化疗,又是吃中药,折腾得全家受罪,魏启明春节的时候回去看望了他们,老头原本白胖的脸变得又黑又瘦,还得继续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