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明记得夫人今夜没有喝酒,怎的也大起舌头来了夫人快看啊,风、花、雪、月,全都有了,多漂亮的景色。”他笑着与我说道。
天上与人间不同,月亮是一块巨大的银盘,一年四季都挂在眼前,烟雨阁前是那片如火一般的海棠园,常年花开,不会衰败。花枝斜逸,映着月光皎白,片片雪花落在花上,为那抹血一般的红添上些白净,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景色。
“你。。。你不是喝醉了吗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定了定心神,故作镇静地问他。
“那黄泉酒我日日喝、夜夜喝,也就禀君和转轮王能醉。”他一丝冷笑,闲闲地站在海棠树旁,他本身带了三分痞性,这海棠树倒将他衬得有了些玉树临风前的风骨,血海一样花伴着雪往下飞落,落在他的身周,倒也成了一幅绝色。
“那你现在来又是为何”我往后退去,以防随时逃跑。
“不过是出来散散步、消消食,你不用怕,我不会把你作何,你有禀君和惜梧两尊上神护着,少了根毫毛我都没命活。”他好似能将我看穿,先我一步跃上了树端,“你敢上来吗”他问我。
自然是不敢地,我十分实诚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想知道琅嬛福地的事吗你若是上来我便告诉你。”他的脸在月光之上,泛着温润的光泽,竟一时间像个少年郎一般,他狠狠将腿一蹬,海棠花和雪都落了下来,落得我满身都是。
我穿的桃色长袄,雪落在身上也不甚疼痛,说起来天界都是些修为高深之人,虽是隆冬之际,也是个个薄衫广袖,翩翩仙骨,也就只有我,如异类一般将自己裹成了粽子,徒增了许多笑话。
“上来吧。”他的手伸了上来,目光无暇,还带了祈求的意味。
我没有理会他的手,纵身一跃,落在了他对面的那颗海棠树上,裹了裹身上绒毛的长袄,“说吧,琅嬛福地从前怎么样”我冷冷瞧他一眼,不咸不淡道。
他咂摸着嘴,“真没趣味,”说着往后一倒,躺在了树干中巨大的枝桠里,口中含了一根树枝,左腿搭在右腿膝上,摇摇晃晃,“琅嬛福地从前每年冬季都要下两场大雪。”他说道。
“哦是吗”我对他的话半搭不理。
“三百年前也有这样一场大雪,那时候我只有十多岁,那也是我仅有的十多年岁月中见过最大的雪。”他的声音闲闲散散,“后来那些雪全都被染红了,你看这雪多好看,多白净,总是让人舍不得把它弄脏是不是人人看着雪总是小心翼翼,是因为都知道它太容易脏了,三百年那场大雪就夹杂着浓稠的血腥,上千人的声音声在乌黑的云层底下嘶声嚎叫,那雪就下得更大了。人们争相奔跑的脚印落在红色的雪地里,看起脏污不堪。”他说着,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我,“你知道凰王那个时候在干嘛吗”他问我。
“在干什么”我的好奇心被他勾起,竟也跟着他的思绪走。
“哼。”他哼了一声,鼻尖结成一片雾气,“凰族大难,他想的便是护住那唯一的一颗蛋,一身法术尽护着那颗蛋落了赤水河,他的子民,他的百姓在雷海中丧生,他留下了唯一的话是你要好好活着,这句话是对那颗蛋说的。”
他言语总是带着一股冷意,像他鼻尖结成的那片薄雾,又轻又凉,哪怕说至此处,也清淡得让人骇然。
“你恨他吗”我裹紧了身上的衣物,抽丝剥茧地体会着他的情绪。
“他都死了,恨便有用吗”他舒朗一笑,四肢展开,仰躺在海棠树端,眼睛里盛了满满一捧月光,“其实他也没错,我爹临死的时候护着我,他临死的时候自然也是护着他儿子,我若有儿子我也得护着,人之本性不是吗”
他说道这句话的时候,我心中对他的芥蒂消了一半,想起肚中的孩子,心里便暖了起来。
“我父亲的血就溅在我的脸上,这里”他面向着我,指了指他眼周那一圈的位置,“他的血好烫啊,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烫着呢,然后我看什么东西都蒙了一层血,那些人死在我面前,就好像一场皮影戏,不过幕布是红色的。后来我就死了,再醒过来的时候,皮影戏就落幕了,唱戏的时候是真热闹,戏尽之后也是真安静,然后我就看见我爹躺在我身边,我说爹啊,快醒醒,天上不打雷了可是我爹不理我,所有人都不理我,我想他们是睡着了。然后我就等,我等他们醒来,等着等着天就黑了。我想大家都睡着了,我去找找凰王吧,你别看凰王平时威风,死了之后也都他娘的跟我一个样,大眼白、青紫脸,我就去推他,我说你的臣民都睡着了,你快去救他们啊可是我一推,手就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了。我就哭了起来,不哭还好,一哭我就开始害怕起来,那四周空空荡荡到处都在回荡我的哭声,风里面有哭声,枯黑的树影里有哭声,雪里面有哭声,嘿嘿,老子倒是一个都为这些死鬼哭了丧。”
我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他越是说得轻松,便越是觉得难受,他说他不曾喝醉,却自说自话了许久。听说一个不爱说话人变成了话唠,不是喝多了,便是沉默了太久。
他该说的终于说完了,依旧是那副清朗模样,两袖迎风,从海棠树上纵跃而下。
我从他的经历中还未走出来,也不知何处来了一股歪风,海棠树“沙沙”摆动,竟这样将我甩了下去。
“我的孩儿。”坠下只在千钧一发,我满脑子便只有这团腹中血肉,慌乱中蜷成一个熟虾,死死将肚子捧住,料想落下去也是雪地,应是不甚疼痛。
竟不曾想是一对臂膀,抬眼便是那一抹痞笑的模样“好不小心,卷成颗白菜作什么这样摔起来可疼了。”果然,这个人,稍不留心便会着了他的道,只怕这道风也是他放的吧。
“放我下来。”我手脚并用想要找一个支撑点。
他松了一只手,倒也将我放了下来。
“无聊。”我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要告诉我琅嬛福地的事吗”我始终不忘今日的目的。
“我还未给你讲得清楚吗方才我所说的便是我记忆中完完本本的琅嬛福地。”他竟还做出了一幅“我讲得如此认真,你究竟有没有在听”的表情。
“你。。。”我指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