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奴听罢沉吟,自语道:“她是在与我赌气呢。”
芳山不解:“夫人有哪里对不住宫主的?”
莺奴抬起头来,笑道:“薇主又有哪里对不住大宫主的?她是明知可为而不为,全看我的进取。假若我再进一步,她必释然。”
芳山倒还有些难受,迟疑着说:“婢子从来以为宫主无所不能,什么事情不是随她的心意?为什么反而苦着自己。”
莺奴道:“阿姊的话没有错呀,什么事情不是随她的心意?吃苦是为让我随她的心意。她并非无所不能,只不过你与她待得久了,不觉得她也是人,因她将自己当作机械。”
芳山心里忽然惊醒了,其实宫主虽从小顽劣,到头来也只是幽鸾夫人的翻版,幽鸾夫人既不万能,宫主亦然。只不过她由薇主养大,所以外壳更硬些罢了。又想到先前莺奴对她说“宫主不是佛陀,是帝释天”,这才说得通;她是要一个肯割肉的人去继承她的志愿,所以才有那些烦人的招数,因为她“天人五衰”了。
一念至此,她蓦然泣道:“这可如何是好,夫人,宫主真的会丢下奴婢了。”而“那一日”终究会愈加临近,芳山自己何尝不知?想到她终期在即,原本也是“儿女绕膝”,结果真的只像是做了一梦,谁也不在她的梦中。
莺奴安慰了她一会儿,只说“你一定看好小袭”,虽然宫主从不承认这是她的后代,但这恐怕是她留在世上唯二的亲人,幽已随了他人,袭是单独的一个了。
她回城,给鱼玄机带去一盒煎草果小饼。宫主不怎么吃,在手里碾碎了喂鸟。芳山也不忍心说那是莺夫人做的,宫主不吃不是因为味道不正,只是没有胃口,这样不是一两年了。
她在楼上喂鸟,奶娘带着袭玩耍,芳山就在院里锄地。红苔烧完了以后,院里其他的花木也都日渐枯萎,盖因泥土僵化。想了许多办法,今春也还是没能让院里有花。宫主嘲笑说:“孀妇院里要花做什么?”反而很自在。
那之后宫主大病了一段时间,院门紧闭。病愈起身就是宾客盈门,六郎八郎媳妇来看她。坐在房里谈天,聊两句就说想见十三郎;一个两个抱着他逗笑。给他带了一双金丝绣的童鞋,配那心想事成的金锁。
说到新主人的两个孩儿。阗的长子沉默寡言,次子性格刚烈。“她们说起来,倒很像大哥二哥。”死了的大哥二哥。
鱼玄机道:“正是命定的事。”
“宫主觉得这两个孙儿未来能撑家业么?”紫阁是“断脖龙”,长子次子运数不好。鱼玄机又说命定之语,说这话时,两个儿媳心中其实有些怵。
她笑了一回,给女客们手里分了些糖点心,捏着六郎媳妇的手腕说道:“想这些做什么,难道有替他人谋福的闲心?”想这些倒不如想自己的丈夫还能活到几时;说着向口中塞了一块桃糕——吃点心只是这个屋里的特权,未出哀期。
六郎媳妇向四周看了一圈,没有人敢用这块点心。她来回看了看手里的糕点和鱼玄机的脸,碾碎了悄悄向嘴里送,低低说:“只要莺夫人不嫌我家六郎……”余下的藏在袖里。
“总有你的安身之处。”
做不做家主,于她们有什么打紧,总之是一场幻梦。总看见蚀月教的女子行走自如,连那也是幻梦。唯独不想沦落成三郎四郎妻的模样。
不敢说下去,便聊些别的;鱼玄机房中有一幅美人卷轴,八郎媳妇见过,以前是挂在绸缎铺里的,按说是照着莺奴画的时装画,被鱼玄机移到这里来了。她性格爽朗,直笑道:“没有莺夫人十分之一的美貌。”
鱼玄机说,岂止,简直一丝也不像。
有人说像,有人说南辕北辙。“莺夫人明明是长眉,怎么画成这样?”“胡说了,莺夫人蚕眉。”“是长眉,”“短眉!”
鱼玄机便说:“画卷而已,任人涂抹,不过是画师喜爱这般长相,所以这样画。”莺奴的脸何尝不是一张白纸,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她的真相,若不然,为何所有人都能在那张脸上看见最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