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有若无地动了动嘴角,看不出来是气恼了,还是在笑。他当即闭了嘴。一会儿听得她娓娓地说:“有一年,薇主生病厉害,总是彻夜不睡,午休也翻来覆去煎熬。我有一日待在她教主阁里,替她归类书信。只在那待了半天,就知道她为什么睡不好——你知道为什么?”
他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为何?”
她把茶递过来,盯着他说:“那时候西阁小书堂还未建造,你们在海棠林里学书,数你的叫喊最吵闹,好像破锣。我对薇主说了,她同意你最霸道,说‘阿梵胡闹,应该关起门来幽闭!’我就让人在西边造了个书堂。”
他满头赤红,一回想刚才竟然对唐襄脱口而出,说什么“你若是我的妻”,简直是荒唐绝顶。她怎么会成他的妻?问出去的话无疑有了回音,他骇然,捏着茶碗不动了。有了回音以后,他更觉得自己以前尽是异想天开,现在明白了,一瞬间人好像掉在荒野上,举目四顾一滴水也没有、一丝风也没有。
本来,他该回去了,但莫名又不肯离开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又开始聊公务上的事,把茶咂完了,还不走,像小孩似的赖着,正像连翘和连城黏着莺奴一样。外面雨又大了,絮絮下个不停,不远处荷塘里沙沙的有雨声。他说,等雨过了走罢!
她说,不急。时不时仍然用手巾去擦拭发髻。本来他不在,她尽可以自自在在地解散头发,在火盆边烘干梳通,不必这样难受。他看得惭愧,说:“不要紧。”又说,“我帮你罢。”反正鹦哥吴哥都不回来了。
唐襄还想往后退一退,拒绝的话儿已经到了齿边,又吞回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忽而觉得好笑,他们没有什么可以的,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棋谱上不起眼而值得细品的一局,像她自己。
她起身去拿了梳子,交到他手里,解散了头发送给他梳。不说什么别的话,仍像每一回那么冷酷,怕说了又错。梁乌梵一边替她梳,一边低声问“白发可要替你除一除?”小心地拔下白发来扔在炭盆里,有滋滋的声音。
她笑道,糊了。
他也故作轻松地笑,说,一会你也替我看看罢。
她好像没听见似的,续道,生小翘前还一根都没有的。
他顿了一顿,又说,是我不好。
她很些微地摇了下头,怕扯痛。垂下眼去整理手巾,淡淡地说:“以前的事不要提了。”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后半句话没说。她也想回到十六岁那时,梁乌梵六七岁,呆在一起没有什么暇余的思考,她骂他“冲马驹!”为他打烂书堂的新桌。那桌子现在还在书堂里,不知道是谁在用了。
要是那时候梵来替她梳梳头也没什么。如果她是六十来岁的老妇也没什么。中间,中间的日子最难熬,因为两个都是成人。她忽然一下明白莺奴和上官武是怎么回事了,开悟来得猝不及防。
痛苦猛地攫住了她,刚说过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忽然间旧日的回忆又涌上心头。全部,全部都是因为莺奴。她总觉得自己的时代在上官武死去的那一夜已然结束,现在的一切都只是愈行愈远的回声,刚才的开悟无遗又是它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