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时间,都只有幽鸾陪着深薇。鱼劫风得知深薇醒后,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了”,仅此而已。如果幽鸾累了休息,他亦只是在深薇房中,一边阅读天枢宫的典籍,一边不时地转过头看看深薇是否醒着,是否需要他帮助。
他们之间没有多少交谈,只是偶尔四目相对,便足以传递心思。
他们自认识以来便有这样的默契,这样默契,以至于深薇会想得太多。她害怕那眼神,之前说不清是为什么,如今大概是害怕他看透自己的心思。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看得出自己的心思,却又从未回应过呢?
有好几次深薇想问,那天他去结海楼时,自己也在那之前不早不晚地醒过来,这算不算什么感应?
但是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时又没法说出来。
如果他已经有了幽鸾,许多话她便说不出来。她纵是自己快意吐露了,要叫他如何自处呢。
若是陪在身边的是幽鸾,那就不同了。她永远有办法找到乐趣,叫自己闲不下来,也叫深薇发笑。有次给鱼劫风的长衫上绣了一段花边,害鱼劫风以后再也穿不成那件衣服了;或是非要替他做个叮当作响的苗蛮脚环。她有时也教深薇苗家医术,女红针黹——深薇从未学过这个,毕竟又有什么女红要她亲手去做呢。然而要是幽鸾教她,她就拾起绣笼装模作样,好堵幽鸾的碎嘴。
她呢,偶尔教幽鸾化妆,只因为幽鸾十分怀念大婚时的漂亮妆面,便将那时的梳妆盒放在深薇房里,要她一步步指点自己匀粉、画眉、点唇,画完了,走出去吓唬鱼劫风。
幽鸾在天枢宫什么活都做,结果天枢宫变成了一个大花圃。走廊和房间里都摆着各色鲜花,上上下下本来全是幽鸾一个人打理,如今要看护深薇,便总娇气地支使鱼劫风去摘拣洒水——鱼劫风偏也听她的话。她极喜欢霜棠阁移栽来的那棵海棠树,每发了新叶,她都要说与深薇听。
深薇心里却无奈地笑。那株海棠树,不过是要鱼劫风偶尔见了,能想起自己啊。幽鸾这样喜爱它,反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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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过了有半个多月,深薇的伤复原得很快,身体渐渐强健起来,可以在幽鸾的搀扶下下床走动之后,午饭就仍到玉衡楼的厅里吃了。幽鸾做菜手艺长进也快,只是偶尔做出些辛辣得令人无法入口的云南菜肴来,要责怪她,她却尽力撒娇撒痴,只说实在想家了,事后将那小菜风卷残云地扫空。
据天枢宫的厨娘说,自从教主来了,原本三人五菜,如今四人更要十菜。这光景如不是遇上欢宴,便是蚀月教也没有的。深薇在饭桌上好奇问秋扫湖这许多功夫那里来,秋扫湖却笑着说,深薇越发不来宫里坐了,想必是山野粗味合不了教主金口,厨娘和幽鸾忙不过来时,他也去厨间凑凑热闹。
深薇先是一惊,想不到面前的饭菜竟是天枢宫主亲自下厨的成果;随后却又想起什么,道:“劫风却不帮忙?”她说这话时几乎笑出声来,大约用这样轻快的语气聊起他,还是头一次。
秋扫湖便捻着胡须霍霍笑了,敲敲桌子,对着对面的鱼劫风说道:“劫风,你听见了么,深薇也笑你了。”
深薇抬起头来看看他。鱼劫风平日在饭桌上依旧沉默寡言,忽地被师父点了名,竟有些拘谨起来。她惊奇地看见他面上红了,似是点点头又似是没有。
“不要不要,”幽鸾倒是连忙喊起来,将手中的碗一放,“阿哥还是离厨房远一些,他什么也不会干,是个笨蛋。”
深薇见他愈加害羞地摆弄了一下筷子,不回答了。
幽鸾随即站起来,高兴说声“吃饱了”,收起碗筷便要离席。鱼劫风喊住她,问她还要不要添点儿。幽鸾头也没回,连声喊着不要了不要了,便碎步赶去厅后花圃里忙碌——这般劝饭的场景,深薇已经习惯了。
秋扫湖看看桌上余下的菜,要剩下两人多吃些。“这孩子最近吃得却比以前少了。你不知她从前胃口是多么好,如今莫不是天气热了减了食欲?”说这话时,眼神如同慈父。
“大约是和我在一块待得太久,药气熏着她,叫她没食欲了。”深薇道。
“哪能呢,你这样的药罐子吃得还比她多些。”秋扫湖虽是那么说,转头仍对鱼劫风嘱咐道:“你也帮幽鸾分担些,深薇与你已经熟识了,你代幽鸾照顾她又如何呢。”
还未等鱼劫风回应,秋扫湖忽然长叹道:“你十四岁刚做上教主时,我便从别人那里听闻了你。劫风那年才十七岁,当时便说你会有大成,我尚且不信,没想到却真被他言中——你初次入宫走后,我原问他,未来娶妻如此,如何,他不肯说。如今你已是光耀武林的大人物,蚀月教又是如此的豪派,哪里是我们小小天枢宫高攀得上的……”
深薇的心却乱了,她刚刚脱口而出“其实我不……”其实我不在乎,却又立即咽回肚去。不论蚀月教和天枢宫的地位是如何的云泥之别,不论鱼劫风是不是已经娶了别人,只要她能这样安然地坐在玉衡楼里心无旁骛地用饭,只要能有人这样毫无猜忌地关怀她、与她相处,只要她能在鱼劫风身边待着就好,做妻子又如何,做妾又如何,什么都不是又如何,她看着他就好,他看得到她就好,说话也好,沉默也好。
但她说不出口,是因为她从未想过幽鸾要如何容下她对鱼劫风的这份心。
秋扫湖仍顾自说道:“你也大了,自然有高贵之士爱慕你,不愁没有如意郎君的。”
深薇有多想将那句话说出口啊。如果没有幽鸾,她真是会说出口的。如果只有她和鱼劫风二人,怎样的质问她都敢脱口而出,然而如今却不行。她低了一下头,好叫眼泪从眼里落到桌下去,而不从脸颊旁流过。抬起头时,只见秋扫湖仍在饮食,鱼劫风却凝视着她。
她一下就明白鱼劫风是看到了,才涌起一阵窘迫,可一瞬间又马上释然了——他知道也好,他又何尝不曾知道呢?如今我是真的知道他知道了。这样想着,对着他微微一笑。
对方也回以一笑。
在这被第三人忽视的间隙,他们这样短暂地用眼神交流,也像是说过了千言万语。
秋扫湖抬头问深薇还要用些烧鹅否,深薇摆摆手道已经饱足了,说罢便要站起来,怎奈腿上的伤还未好全,才刚刚站起,便跌回凳上。
鱼劫风淡淡道:“我帮你吧。”
深薇高兴地伸出手去,没想到他竟然只是端起深薇桌上的碗筷,径直向厨后去了。
竟然不是来搀扶我,是来替我收拾碗筷的。他或许是故意用木讷掩盖心绪,正如深薇也总是用冷漠回避表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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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愈暖,深薇的伤也好得很快。幽鸾替她在伤疤上涂抹草药,柔软的指头总逗得她瘙痒不止,格格发笑的人却是幽鸾自己。幽鸾笑起来,晶灵灵的,仿佛一只春夜山雀。她一笑,身上的珍珠玑贝也随她瑟瑟鸣响,仿佛天女向人间散花散雨,是夏风撩动万蝉齐鸣,世上最明艳琐碎的美景,是她笑时的模样。
伤口愈合得差不多,她终于能自由行动的时候,夜间也就不再麻烦夫妇二人轮流看护,决意独自在房中入睡了。
独眠第一夜,天气晴朗,窗外是一弯新月,流着彩色薄云——已是初夏了。
隔壁房里,幽鸾正格格地笑。也难怪,只因为她这个外人,夫妇二人已是多久没有同床共枕了?
“好了幽鸾,纵是我没解出的算术你解出来了,又何苦这样笑我,你轻声些,扰了她睡觉了。”鱼劫风正为难地劝她。
“就是笑你,怎么办,我的阿哥竟是个笨——的,那我的小宝宝也会是个笨——的么?”
鱼劫风愈加无法了,嗔笑道:“又要说些有的没的了。”
幽鸾却正经道:“哪里的话,这回是有的,是真有的。”
“……什么真有的?”
幽鸾又格格地笑起来,忽然羞道:“当然是小宝宝是真有的了。”
“真的?真的?啊……”对方忽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声音忽然提高,颤抖着,良久说道:“快过来让我看看……”
深薇躺着听他们隔着一道墙十分亲昵地温存,为那初初到来的孩子欣喜若狂,那也许是深薇这一生听过的最快乐的声音。她直等到他们两个人都疲倦睡去,四周重新安静。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默默凝视黑暗的房间。窗外月辉悄悄渗透进纸窗里,在地上留下温和的光块。她看着床对面的铜镜,开始层层地穿起衣裳。她开了窗子,月色明艳却刺不伤人的眼睛,纯净得像羊脂玉。
她坐到镜子前,缓缓地梳顺头发——她的头发很好,沉重又乌黑,一大把盘起来,结成螺一样的形状,戴上簪钗。盘好发髻,再是推开化妆盒,细细地描绘眉毛。她从小就爱飞入鬓角的长眉,从第一次拿起翠黛开始,这已是多少次为自己画眉了?花钿贴在眉心,最后一丝不苟地在唇上涂满红朱。
妆成,她还是蚀月教的教主,是惊动武林的美人啊。
此前她躺在密室的床上,几乎就想那样了断自己的余生。她本以为看到他娶了别人该是她的末日,为了他迎娶别人她甚至失了心智,终究是她心气太稚嫩了。她总该明白,虽然每一次都总不是她,但也没有关系,谁又说过一切都该是她的呢?即便她是蚀月教主,足以获得再珍贵的宝物,也有无数的东西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拥有的。
无法拥有又如何,她还是蚀月教的教主,是活着的人,是她自己。更何况她亲自见过他娶的是谁,那个人或许果真比她好上千倍万倍,所以她又何必觉得委屈?
将她从深渊中救回来的人,与其说是鱼劫风,大概更该是幽鸾。
深薇起立,推开门走出去。夜风清朗地扑过来,让她想大口地呼吸;辽阔山影蜿蜿蜒蜒地伏着,宛如沉睡中温柔的庞然的兽。她从来没觉得心胸这样开旷过,仿佛天空都融在身体里一样。
她依依不舍地从楼阁上缓缓走下,拍遍这座宫殿的阑干,终于还是离开了那扇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