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离开的时候,穿着的是新绿的夹衫,鹅黄间枯褐色的一件夹裙,都穿旧了,但好在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衣料。她七岁时,不爱装饰,将妻生前为她备下的许多可爱衣衫丢在一边。她向来贪玩不爱玎当坠物,总是问我,父亲,我能摘下这个么,我能除掉那个么,有时候那些饰物是落衡特意送给她的,我不忍心让她摘下。然而一日下来,催她晚饭时她身上从来都什么也没剩下。乳娘都是些憨厚老实的,知道将残月遗落的首饰从房屋各处找回来,次日依然给她戴上——早晨时,她便又叮叮当当地出现在这方院子里了。
我的残月便是这样一个小鸟。
在押往天牢的囚车上,我想到的尽都是这些小事。程芳在另一具囚车上,我听见他不住哭泣,不知是为了自己将死而哭还是为了惠妃的死,哭得十分凄厉,直一波波惊醒枝上眠鸦。那凄厉在我听来有些太多愁善感了,虽然我直到今天早晨才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然而我现在已经接受了。
残月今日没有将身上首饰摘下,但愿逃难路上,能用那些首饰换些钱。落衡是在用这样的办法救她么?
同行的那个男孩儿可还够机灵么?我的残月,她才七岁啊!老天爷,我可算个什么东西,让我唯一的姑娘这样无依无靠地去海上求生。她有什么罪过啊,她不过是身上流着武家的血,流着我的血。青阙,那孩子是叫这个名字吧,青阙,你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护着我的小鸟儿!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要那男孩儿为了残月丢命呢?我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囚车将我与程芳在天牢跟前放下,隔了三十年,我第二次进宫就是这副模样。只不过此时此刻我顾不得想自己有多狼狈,我只是不停地心算残月和那男孩子此时能逃到离长安多远的地方了。我有意教过她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法和战斗技巧,只是怕她在我这样落魄的父亲羽翼下得不到足够的照拂,又怕自己不知何时就暴毙丢下她。但这又于事何补呢,她只有七岁啊!
押解的武卒将我与程芳向内牢掣去时,走过一昏暗无比的窄道,在那抬头不见天光的暗处,我忽地难以自制,发了狂地大喊起来,月娘啊月娘啊,你在哪里了,你在哪里了?!奇怪的是,我竟听不清自己在哭喊什么,喉咙里只是发出诡异的嘶嘶声,我听到程芳惊道:“先生!”
随着那模糊的大喊,从我嗓子里蹦出的不是月娘的名字,是红得吓人的一长串鲜血,全都喷在我面前的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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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问还没开始,我就成了哑子,我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论狱吏问我什么,我都说不清楚,他们便对我加刑。三十年里我们用了武惠妃多少钱,这些钱都拿去干了什么,有没有拿去养门客策反,如此种种。到了后来,我每日每夜都赤身裸体地坐在问讯室,挨鞭子,手上拿一只秃笔,事无巨细地写那些钱的去处,以及三十年里我认识的每个人。好在养父母早都过世,不必牵连他们,其余熟人不是家里的下人,就是外面的酒肉朋友,想必也不至遭罪。我这样想,不过是安慰自己,他们可是真会因此丧命的。可我承担不起自己那样想。
我的叙述里,当然是没有残月的——她变做我院里的一只小雀,却是我在这沉闷囹圄里唯一喜爱的小东西,此刻她已经飞到不知何处去了。我对狱吏说,我发妻仅生育一女,女孩儿不满周岁便死了。我用这套言辞将残月保护了起来。我不知狱吏是否真的信了我的话,但之后便未再问过我有无子嗣的事情。
我不知程芳又是怎样回答的,我害怕我俩的说法不一,最后残月还是要被挖出来。
审讯持续了至少两个月。我并不奇怪为何皇帝没有直接下令杀我,毕竟他曾让我苟活了整整四十二年。
只不过我没料到,他还打算让我接着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