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家的三姐妹早年曾在英国游学,虽然成行得仓促,但伦敦始终给予她们了美好的回忆。此次故地重游,三枚女青年早商议好要来个彻底游玩,重温求学时光。尤其不可放过的最是那些风景秀丽,安逸甜美的英式乡间田园生活。
她们借住在上官宜维剑桥同学斯科特家族的古老庄园里,庄园距离伦敦坐火车十五分钟,这是一幢有200年历史的古老城堡,里面有大量精美的瓷器、壁画、挂毯、书籍、家具,虽然有些陈旧,不过依旧光鲜。站在窗户前往外看,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坪,点缀其中苍翠的古树,远处的森林和偶尔冒出头来跳跃的野兔。
为了帮助弟弟纾解心情,宜室特意拉上上官云澈一起来城堡小住几日。宜室、宜画和宜维彻底放下一切束缚,整日徜徉在林间小道上,或是在平静的湖边流连忘返。不过,上官云澈似乎不太领姐姐们的好意,整个旅程总绷着脸,硬邦邦的。
离开了寇松街和公使馆,就逃开了电话、无线电、恼人的来访者和各种繁文缛节。面对优美如画的风景,他仍是感到烦躁,非常烦躁。像一只猛兽困在四面是墙的狭小空间里。他拼命撞,拼命撞,却找不到出口。
“我们的国家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美丽的城堡啊!”
面对姐姐的感慨,上官云澈嗤之以鼻,“细姐,人和人是不同的,国和国也是不同。英国有城堡、白金汗宫,我们有大宅门、王府花园和紫禁城。”
“云澈,你别和我抬杠好不好?”
他心情不佳,哪里说得出好听的话。
清晨和黄昏的散步是是上官云澈唯一感到心情片刻疏解的时候。
初夏的雨说来就来,他戴着帽子冒着蒙蒙细雨出门,穿过绵延的草坪走到大树底下的长椅上。雨势越来越大了,滴滴嗒嗒顺着他的帽檐落下来,打湿他的脸和眼睛。
他冷透了,却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远处壮丽的城堡,其实好想告诉细姐,房子只是盛物的容器,重要的是里面的人。斯科特家族城堡如此美,却只留着管家和仆人。可知,这里再美,若没有心爱的人陪着,便也如空壳。
“ir,ir……”一个男孩举着雨伞从城堡里跑了出来,他是来给上官云澈送口信的。暴雨之中,他指着城堡的方向不停说话。
上官云澈抹去脸上的雨水,站起来随他往城堡走去。
他进入城堡,换下湿透的衣服,重新穿上一件袍子,快步走入会客室。
骆小平右手端着咖啡,左手里正拿着一块饼干,看见他骤然进来,不知该饼干吃还是不吃,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把饼干塞到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骆秘,你这么急来,是公使馆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干涩的饼干团团卡在骆小平的嗓子眼,他奋力摇头,,挣扎着说:“不,不是公使馆的事情”
骆小平饮了一大口滚热的咖啡,把饼干咽了下去,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不是公事。”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厚沓的记录本样的东西,“昨天早上,刚收到的东西。从国内寄过来的。”
“是什么?”上官云澈接过来快速翻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体并不是英文,“这是德语吧?”
“是!”骆小平挺直了背脊,德语乃是他的第二语言,“公使,这是一份病历记录。”
“谁的?”
“易谨行。”
上官云澈一愣,骆小平走过去把里面用红线圈出的地方指给他看。“你看,这里记录的是民国戊午年七月一位叫楚风的中国男士的详细求医和问诊过程。”
“上面写的什么?”上官云澈焦躁地问。
骆小平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道:“不育。”
上官云澈感到手里的东西坠到地上,那泛黄的本子宛如千斤之重,他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公使“
“你,你继续说。”他扶着骆小平的手走到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
骆小平将掉落的病例本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浮尘,“大概易谨行自己也想不到,德国人做事严谨,国内局势动荡,战争频发,他们离去前,便把所有的病案资料分门别类移交给了国民政府的卫生部门。我们能找到也属偶然,易谨行求医时用的姓名就是后来写文的笔名。”
“你确定?”
“百分之九十九。”骆小平肯定的说:“病例上写得很清楚,病人自述年幼时得过严重的腮腺炎和睾丸炎,这种病症的最大后遗症就是不育。当时他已结婚三年,一直无所出。所以才避人耳目离开上海去北京看病。医生检查以后,病例上的结论也是高度怀疑不育。”
“只是高度怀疑而已,并不代表他一定就不能,也许是她妻子也有问题”上官云澈心乱如麻,他想象不出如果茉莉的孩子不是易谨行的,那会是谁的?
她的生命里除了易谨行就是他而已,但他和茉莉没有过肌肤之亲啊。
“我问过立美,易谨行的前妻早已再婚,而且已经生了三个女儿。”
“哐当!”
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
一个人但凡有过人的才华,必定是要恃才傲物的。傲物的反面又是对自己充分的自满和自信,天才不屑于和常人说话,他们对自己坚持的事情怀有百分百的确定。但当这种信任之墙轰然倒塌时,他们受的打击比寻常人额外要重。
今日,上官家最聪明、最清高、最傲慢的四小姐上官宜维突然气闭痰昏在会客室门口晕厥了过去。
她这一口气闭得厉害,晕厥几个小时,可把家属吓坏了。
“云澈?”宜室悄悄把弟弟拉到一边,“到底怎么回事?宜维怎么会突然晕倒!你是不是又和她吵架了?”
“没有。”
宜室怀疑地问:“那她怎么会倒在会客室门口?”
上官云澈动了动嘴,道:“我不知道。”
“你呦!”宜室点点他的额头,叹道:“你会不知道?我看,你是不想告诉我罢了。云澈,你细姐一贯冷静自负,她会为什么事情急得晕过去?”
上官云澈眼神晦暗,还是一句,“我不知道。”
他打开门,看见上官宜维晕倒在会客室门前后,心里就明白了一点。如果茉莉的孩子不是易谨行的,那么天底下就只有一个可能。风雨如晦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的梦。确实是茉莉来过,在她去武汉的前夜。只怪他喝得太醉,生生错放了她的手。
“云官,你就装吧!”
“宜室姐姐,别急着骂我,先让我进去看看细姐吧。”
宜室侧开身体,让他进去,“云澈,不许再刺激宜维。”
“嗯。”
上官云澈进了卧室,古老的四柱大床上,瘦瘦的宜维躺在中央,白白的小脸露在被子外,没有平日的张牙舞爪,整个人瘦弱不堪。宜画坐在床边陪着她,看见云澈进来,朝他点了点头。
“细姐,怎么样了?”他走近几步,悄声问。
宜画摇摇头,向他使眼色,“人是醒了,就是不讲话,撬口不开,我也没辙。你好好劝劝她。”
“嗯。”
宜画站起身来,离去前在妹妹耳边耳语几句,才依依不舍出去。
宜维无精打采睡在床上,瞥见弟弟进来,心情不知该喜该悲。她是不是要说:“云澈,恭喜你做爸爸了。陶茉莉的女儿是你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这都是她的错,她的自以为是造成的结局。
她对不起云澈,更对不起那个孩子。
“云官”
“细姐,你别说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宜维愣了,泪眼模糊地看着弟弟。
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走到床边拉住姐姐的手,“细姐,今时今日在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我自己的原因和过错,怎么能够怪到你身上呢?在上海的时候,我对不起茉莉,为她伤了心,就和立芬藕断丝连。这都不是细姐的错,是我太软弱,管不住自己。所以……茉莉才不爱我,所以,我才会让大嫂、大哥、宜室姐姐、宜画姐姐、细姐为我担心。细姐,对不起,我错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宜维抱住弟弟,为他话里的伤心,“云澈,是细姐对不起你。是细姐错了,细姐真的错了。求求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茉莉的孩子,她的孩子……”
宜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复渴求着原谅。
云澈抱了抱姐姐,哽咽道:“细姐,你莫说了。这些事情,是我和茉莉的事。你放心,我不会逃避也不会再软弱。我会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宜维咬住牙,任眼泪肆意。
“云官,你和茉莉……你准备做什么……”
他沉默一下,黑幽幽的眼睛像凝集暴风的黑色海洋。忽然,他又笑了一下,望着前方,轻轻地说:“细姐,我想带她逃走。”
“云澈!”宜维抓住弟弟的手,仿佛他就要消失在她眼前。
“我开玩笑的。细姐,怎么可能?就算我抛得下牵绊,她也不会跟我走。”
“那你”
他垂下目光,床褥上的刺绣像极了美丽的春花,他的眼神缱绻地在花朵上滑过。
“细姐,人是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是不是?”
宜维的眼眶漫上水雾,抽泣着摇头,哭道:“云官,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骗你,不应该”
他像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问自答道:“细姐,我明白,人是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我能抓住的只是命运给的一点点稍纵即逝的机会。”他自嘲地笑起来,话虽悲怆却不悲伤,“不过,即使那样的机会比抓住流星还要渺茫,我们也要去追逐。这就是人生的意义,不是吗?”
从上官宜维的房间出来后,上官云澈即吩咐骆小平订最快的火车票回伦敦去。
上官宜室身为长姐,有点气愤地批评弟弟道:“这么急赶回去有何事?就不可等到明天?”
“宜室姐姐,我必须要走。”他是一分钟都等不下去。
“你这孩子,宜维还躺在床上“
“让他走吧。宜室姐姐。”宜画十分淡定地坐在沙发上翻着书本,道:“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况且,你看他这笑脸,应该是拨开云雾了吧。”
他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走过去把两个姐姐都拥抱了一下,“姐姐们,斯科特庄园很美,愿你们有个愉快的假期。我们伦敦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