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母亲的原谅与庇护,获得从不敢奢望的父爱,亲眼见证父母的幸福,她已不枉此行。
于阮时意而言,这场宴席的主宾,除了爱吃醋的二儿媳和两个孙子、出嫁的孙女不在,该来的都来了。
历经波折,长子声望依然如日中天次子重拾生意,诸事遂顺女儿和她尽释前嫌,孙辈们事业有成,姻缘美满
和谐欢乐的场面,孙女将与蓝豫立喜结良缘的消息,大大冲淡了她的烦恼。
众人连连把酒之时,她免不了因心情激动,多喝上几杯果酒,清澄眼眸略显迷离。
她处于飘飘然状,拉住与她共用一铜食案的徐赫,小声说了蓝豫立对姚廷玉的调查,又与之分享“儿孙同堂”的感慨。
幸好她声音轻且软,被大家的热切交谈声覆盖。
徐赫听闻姚廷玉可能因折返被抓,不禁皱眉再听她倚老卖老说了往年小聚之事,莞尔道:“阮阮,你不胜酒力,得醒醒酒了。”
阮时意自觉微醺,唯恐在人前失仪,趁众人陪同赤月王逛夜市,自请留下。
徐赫这位“未婚夫”理所当然陪她。
大宣习俗,未婚夫妻多半会避而不见。但二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在府里出双入对,徐家上下早就见惯不怪。
送别赤月王一家,阮时意吹了会儿夜风,与徐赫沿着月下小径并肩漫步。
行至无人处,她拉他坐于杨柳叠翠的石桌旁,或许是酒意之故,手竟忘了缩回。
徐赫扬起唇角,反过来与她十指相扣,递至唇畔一印。
“三郎,”阮时意沉浸于谜团中,未理会他的小小亲近,“你最近去翰林画院,可有和我堂弟接触?”
徐赫一怔,随即会意:“没,他来得极少,且每次皆随圣驾,待我与从前无异。”
阮时意眼眸浮起些许迷离:“你往日装模作样,弄点胡子、抹上粉末以遮盖真容,他兴许不留意我冒充小辈多日,他也没往心里去
“但那日迎晴岚图入府,你我同在,且未有丝毫伪装,他分明很震惊,岂会不起疑心?我只等着他想明白,亲来相询难不成他反倒等我俩登门造访?”
徐赫方知,妻子近来的神思不宁所为何事。
“阮阮,我一直心存疑虑。”
阮时意略感眩晕,懒懒把脑袋枕至他肩头,目光则飘向廊下的灯笼:“嗯?”
徐赫犹疑片晌:“你说,他与地下城会否有牵连?毕竟,当年你们阮家南迁的后续,房宅田地变卖,全由他一人负责圣上没查出什么,不代表他一干二净。”
阮时意并不是没想过这一点。
但她没法将地下城的阴暗、肮脏、残暴、不仁与自家那仙姿逸貌、气度非凡、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堂弟勾连在一起。
尤其是在她灵前剖白之人,与地下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是首脑人物。
她私下认为,会是某位曾对她求而不得的提亲者,类似当年身患疟疾、被迫休养的恭远侯,或家中失火、烧毁不少财产的富商。
绝不会是与她血脉相连、喜好男色的堂弟。
她固然明白,这世上存在道貌岸然之人。
可她自始至终皆相信,相由心生,以堂弟不沾一丁点邪气的俊美姿容、永远温和从容的神态,应为仙湖边的白鹤,而非盘踞地底的阴冷长蛇。
至少,除龙阳之好这一点惹人争议,阮思彦真没任何可指摘之处。
酒意上头,她困顿依靠在徐赫怀中,依稀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些话。
嗓音飘渺如云,具体内容同样已化云烟,飘入她耳朵,汇进脑海,最终融为白茫茫的一片。
许久,她倚在那微凉的肩头,软嗓轻轻:“三郎我似乎对你和明礼他们讲过,我死后听到过一人,在我灵前说要对徐家人下手,因我不在,将无所顾忌,对吧?”
徐赫久久没等到她回话,只当她睡了,不料她忽而发话,遂顺她之意发问:“然后?”
“然后他还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我至今没好意思对你们讲”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吾心所归,至死不休。可我得到一切,却失了你,此生乐趣何在?我听着这言下之意,像是”
话未道尽,拥着她的那条臂膀加了三分力度。
她蓦地睁开迷蒙醉眸,几近被徐赫隐隐夹带怒火与醋意的眼光笼住。
“阮阮,如此重要的信息,何以耗至今日才肯明言?”
“我、我对明礼他们略提了一回,没细说至于你,谁知你会不会为此乱吃醋?借机对我胡搅蛮缠?”
徐赫料知她之所以忽然提此事,全赖那几杯甜酒。
他无数次想过让她喝上两口,好激发她张狂的一面。
然则在此等阖家团聚、温馨甜暖的良夜,彼此皆无作乐心思。
她说这话,是为阮思彦洗脱嫌疑?
细究下来,虽说灵堂那人放话,声称有人欲迫害徐家,但事实上,一年半以来,只有阮时意一人中毒“身亡”,过后趁徐家兄弟坟前守孝,罢黜了几名力推新政的官员,兼并了徐明礼通往西北线上的茶叶生意。
除此之外,似也没多大动作。
莫非所谓“对徐家人下手”,并非想象中的权财打击?
当徐赫抱起阮时意,与远处静候的丫鬟仆役汇合,怀中人已陷入半昏半醒状。
回首年初两次横抱醺醺然的她,一次从急急忙忙从松鹤楼回澜园,一次则由酒泉宫偷偷摸摸进入北林区的烟暖花阁。
时隔半载,同样的亲密,不同的关系。
他和她终将重新成为夫妻。
也许拥有这份心心相印的默契,他在日复一日的温暖舒适中,逐渐淡忘了离死亡曾仅有半步之遥。
那一夜,阮时意因微醉而睡得分外沉。
醒时天色初明,枕边凉意已消。
她细看自己仅穿了贴身小衣,似是昨日那套,想来那家伙怕弄醒她,压根连衣裳也没给她换。
记起与蓝豫立的一番对话,她决意趁徐晟休沐,一同前往衔云郡主府报个信儿。
可出人意料的是,当阮时意沐浴熏香、穿戴整齐,乘坐马车抵达城西衔云郡主府时,管事宣称,郡主与齐王作伴,出远门散心,近期内不回京城。
诚然,夏纤络每年会有将近一半时间四处游玩,据说足迹遍布四国,有时甚至放下尊贵身份,伪装成普通百姓,尽情游山玩水。
坊间一度热议,调侃她出游只为尝遍人间美色。
人云亦云,真假难分。
苦主不在,阮时意吃了闭门羹,又不宜随意透露姚廷玉的消息。
在怀有身孕时出行,听上去过份大胆,但对于夏纤络来说,说不定是为了掩饰?
正逢徐明初耐不住丈夫的软磨硬泡,决定三日后启程。
阮时意茫无头绪,唯有把生意全数交还给徐明裕,又把义善堂交予蓝曦芸打理,抓紧时间多陪伴女儿。
而外孙女,则轮不到她来相伴。
在此期间,徐明初每日必到徐府,守着二老作画、焚香、品茶、插花、逗狗
从外人眼中看来,像是赤月国王后不耻下问,与这对未婚夫妻结为忘年交。
但若仔细观察,便会觉察三人间的眼神交流尤为亲昵默契。
临别前一日,徐明初如常抵达徐府。
三人屏退闲杂人等,在倚桐苑画室中闲谈作画,不亦乐乎。
阮时意计划依照前人的梅品二十六宜,分别以淡云、晓日、薄寒、轻烟、佳月、微雪等意境为题,描绘二十六幅富有诗情的小品。
久未动笔,她需花上更多时间沉下心。
她画的是写意花鸟,父女二人所绘则为山水。
徐明初自幼崇拜父亲,虽被母亲禁止学画,却总是长年累月偷学。
远嫁异国后,更是聘请名师勤练苦学,因而练就相当扎实的根基。
眼下与父母同场作画,她一笔一划,皆尤为小心慎重。
徐赫于间歇中转头,见状停笔笑道:“明初,别紧张,爹娘又不会笑话你。”
早已成后的徐明初竟平添闺女般羞态,讪笑道:“在您面前献丑,心里虚呀!”
徐赫踏出数步,见她画中大山顶天立地,石壁雄峻,层峦叠嶂,雄浑苍劲,气势不凡笔墨洗练,景致错综多姿,深得幽山之意趣,不由得称赞。
“去年,我曾问你娘,徐家儿孙辈当中是不是真没一个能画的,你娘点头称是。可现今看来,你和秋澄皆有我的风范,让我甚是欣慰。”
徐明初揶揄道:“在娘心中,早把我从徐家人中剔除了。”
阮时意闻言,转眸睨向她:“你这孩子!临走前还挑拨离间?”
徐明初搁笔:“这哪能称得上挑拨离间?我向爹诉诉苦、撒撒娇也不成?”
“都快要抱上外孙的人!还撒娇!”
“您是将要抱上曾外孙、外曾外孙的人!不也照样冲我爹撒娇么?”徐明礼历来理直气壮。
阮时意脸颊一热:“哪有?是你爹撒娇!”
“是是是,撒娇的人是我”徐赫耸肩,不以为然。
徐明初笑眸弯弯目视二人,眉眼渐渐漫过感伤,突然将母亲牵至父亲身前,将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
“女儿明日西行,送别之人繁杂,有些话不便道出口,且在此时此刻先与你们说了吧!”
吸了口气,徐明初言词恳切:“爹,娘,女儿不孝,怕是弥补不了年少的顽劣,惟愿你们二位,能将错失的三十五年补回,今生今世,不再分离,白头偕老,早生嘻嘻,再给我生一对弟弟妹妹。”
阮时意的伤感被她最后那句话冲淡了不少,啐道:“当王后多年也没点正经!”
徐明初丹唇微微一抿,黯然道:“你们婚宴没我了”
“傻孩子!”阮时意反手握住她的手,温声劝慰,“你们兄妹三人,是我俩今生最得意的杰作,我只愿你们平安喜乐,何须计较婚礼?”
徐明初霎时泪目,隐忍须臾,索性舍弃所谓的风度,展臂用力抱住母亲。
阮时意微愣,随即探臂绕向她的后背,轻轻安抚。
“你们一定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呜呜”徐明初如像孩子一般哭出声,“有机会,我一定一定会回来探望二老你们若是游历路过赤月国,也请一定一定来看看女儿”
她一贯伶牙俐齿,此际却用了最最朴素的言辞,表达对二人的不舍。
阮时意怀抱着女儿,眼泪倾泻而下,内心无比痛恨那个曾经呵斥她、谴责她、怨恨她的自己。
既往不可追,但相聚之日,却短暂至斯。
徐赫最初被母女二人哭成一团的伤心而震住。
良久方反应过来,他慌忙翻出丝帕手绢等物,给她们拭泪,又柔声哄道:“老大不小了,别哭别哭,哭花了妆,待会儿被人笑话”
奈何那对母女全然不搭理他,各怀心事,泪水涟涟。
他手忙脚乱,忽听门外似有极轻微脚步声,意欲相劝,已然来不及
只见敞开的画室大门外,一男一女渐行渐近,步伐定在门外。
见了室内场景,两张俊美容颜溢满惊愕,四目圆睁,嘴巴张开,久久未能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