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满城喧闹喜庆截然不同澜园仅有桃木所作的人形饰品,垂苇茭、于门上画虎等御凶习俗。
因徐家仍未除孝少数未归家的仆役围拢在一起烤火这个年过得清淡无味。
自怀疑姚廷玉与冰莲有重大关联又没等到北域运回的黑白色大犬阮时意叮嘱阿六尽可能把两条大狗留在小院落少招人注意。
寂寞难耐的双犬以损毁院内诸物进行泄愤阿六则终日修补它们造成的破坏,人和狗都异常忙碌。
这一夜阮时意裹着银狐裘,手里抱了个金莲纹紫铜手炉闲坐在凌乱不堪的廊下,先给阿六一串压岁钱祝愿他平平安安、快高长大并对双犬加以安抚。
有了她的抚摸,大毛二毛心情愉悦,疯狂刨雪坑并把头埋进雪里,兴奋无状。
园外陆陆续续传来鞭炮声、邻里的欢声笑语越发凸显这一带的萧条凄清。
近四十年来阮时意首次回阮家旧宅过新年,无儿孙作伴难免寥落阿六失去父母和爷爷因一念之善有了呵护他的新家人双犬在阴错阳差远离家园,来到数千里外的异国,开始全新“狗生”。
面对此情此景,阮时意自然而然想起他们共同的联系徐赫。
她已有整整一个月没见着他,无他的半点音讯,每每担忧,皆以阿六那句话作安慰。
原以为属于她的除夕,终将于静默间悄然溜走,未料大毛二毛忽然从雪堆里窜出,发足冲至紧闭的院门前,摇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嗷嗷呜呜”喜极而吠。
阮时意见状,唇角浮起清浅笑意。
静影点亮书阁的灯烛,关上窗户,依照吩咐下楼,守在入院处的垂花门外。
阮时意顾不上沸水烧开等锁事,按捺双手的微颤,协助徐赫打开油布包裹,小心翻出画作。
久别多年的晴岚图首段,被裁成四截。
徐赫迫不及待想让阮时意看背后的地图,她却被坑坑洼洼的正面勾起好奇心。
“咦?你把那位题的诗和章子给盖住了?”
“不然呢?堂而皇之带着御笔亲题出宫?”徐赫得意且忿然,“还好我用胶和蛤贝粉一点点覆盖,否则方才定然被小砚台那臭小子逮个正着!”
“你遇到他了?”
“也不晓得存心还是碰巧!幸亏我机智又灵敏,没给他细看的机会,蒙混过去了嘿嘿!”
阮时意逐一将画翻至背面,却听他抱怨道,“阮阮啊你可知,把这画弄到手有多难!既要用泻药、昏睡药对付门口看守的内侍官和侍卫,让他们频频离开,还得多画一副拿上去交差
“我来不及整幅复制,单独把画心部分抠出,剩下额外加裱的两段批语、三则题跋、九枚闲章、御览章等皆保持原样,但直接留于画上的两首诗和一堆小章子,我依样画葫芦给他弄上去了。”
阮时意捏了把汗:“圣上对你模仿的笔迹,可有生疑?”
“我趁无人时便练习,仿写完立即丢入炉子里烧个干净。幸好皇帝小子早年正儿八经写的小楷比另一段行草容易些。”
“我倒还想瞅瞅他写了什么。”阮时意失笑。
“没啥好看,就一堆遗憾生得晚之类的感想,还有对我的悼念之词,文采平平,硬生生毁我一段好画!哼!他早晚会为年轻时冲动而后悔!
“事实上,我早于四天前画完了,连旧墨的色泽、纸的毛边、角落细小的划痕也做得如出一辙。以新换旧后,负责的内侍官丝毫没警觉,且皇帝检查过完好无损,压根没留意画被替换,我才放心将原来的裁开做手脚,借除夕归家之机拿来给你。”
当下,徐赫禁不住埋怨,他白天如何谨小慎微偷偷描摹,夜里又如何辛苦刻章、有几枚字多的干脆用萝卜糊弄、费了多少心思寻找不同年代的印泥。
阮时意知他辛劳,亲手给他倒了一碗热茶。
细看背面所绘的城池图,果然如他所述,繁复之极。
徐赫挨近她,小声解释:“当年你家老爷子把画拿走,花了十天半月才装裱完成,想必时间全耗费这儿上。”
“这、这究竟是哪儿的地图?”
银色看得人眼花缭乱,阮时意全然摸不着重点。
徐赫指着右上角的一堆小字:“这儿有写大宣京城。”
“京城?”阮时意慎重移灯,阅后心惊胆战,“我阮家祖上竟是宋宣王朝的密卫?”
“图中大有秘密,但暗号令人摸不着头脑,”徐赫无可奈何,“阮阮,这画,我得把正面的山水彻底改得面目全非,或反过来重裱,以免被旁人瞧出破绽。”
“那我的晴岚图,岂不缺一段?”阮时意倍感惋惜。
徐赫大手环上她的腰,笑道:“我人活着是你的,死了也归你管,你要万山晴岚图也好,万水云雾图也罢,一百张、一千张都不是事儿!”
阮时意原想掰开他的手,念在他数月以来的辛劳,心一软,只稍稍挪了半步,免得与他紧密相贴。
细阅图中文字,她方知,阮家并无想象中单纯。
一百二十年前,宋宣最后一任女帝难产而亡,仅留下刚出生的儿子。
本就握有兵权的皇夫,在重臣扶持下登位。
此举诱发驻守南北两域的宋氏藩王极度不满,多方恶战十余年,最终的战果为两位藩王分别成立北冽国和南国,将大宣夹在中间大宣新帝干脆让幼子姓夏,从此江山易姓。
作为密卫首领的阮家,表面随宋宣时代结束而逃散,实际以书画世家的新身份,暗中为北冽宋氏效命,盯紧京城动向。
那年仓促离开,必定因行迹败露,或出了什么差错,举家南迁避祸。
祖父将此图绘于徐赫画作内、并要求藏匿四十年,到底所为何事?
阮时意甚至半点也不想知道,她害怕失去原有的一切。
“阮阮,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没敢说”徐赫见她长久未语,悄悄搂得她更紧一些,“其实,你爷爷有提到,他秘密为一位皇族人效力。那人动身前往北地,找寻某神奇之物,失踪近两年。你爷爷正好被盯上,为保存整个阮氏家族,才计划南行。
“这话矛盾重重,我未曾细想,只答应会遵照吩咐,四十年后才揭裱而今对照来因去果”
阮时意转头直视他:“你推断出何种结论?”
“你还记得,北冽一位亲王带着巨大财富消失的传言么?”
“过了几十年,又是邻国的消息,老太婆哪里记得住!”她没好气地道。
“据我猜测,你爷爷应是为那位亲王卖命,而亲王兴许是去雁族,寻求冰莲花。”
阮时意惊疑不定:“这、这怎么跟冰莲扯上干系了?”
“从目前所知的信息判断,冰莲确有维持青春不老数十年之功,如若那位亲王企图收复宋氏河山,以他已过不惑的年纪来看,即便打下来也没几年能统治”
“光凭失踪亲王的年龄、去向,及那句珍稀之物,你就把邻国亲王、我爷爷和冰莲扯到一起?”
阮时意只觉他魔怔了。
徐赫苦笑:“你大抵没忘我拿到冰莲的过程”
“你在北冽与雁族交界处等待冰火瀑布,偶遇一名身受重伤的男子你是说,那人便是?”
“正是,我以前毫无警觉,直到前段时间才注意到,我那位天字头号崇拜者,手上日常佩戴一枚蛇纹白玉扳指,与雪山上那人的别无二致!我私下查证,得悉此为皇族的传承,天家嫡系血脉历代相传,不论姓宋或姓夏,从数百年前便如此
“阮阮,对应当年发生的种种,此推测或许能成立失踪亲王在各处布下眼线,只等夺取冰莲,再发兵进攻,但不知何故,沦落到音讯全无数年,且死于异国你爷爷则因担心失败,或出于其他因素,急急撤离,留下这一份图纸,交待我俩保管等候。你说,为何偏偏是四十年?”
阮时意沉思片刻:“爷爷不敢太快揭晓秘密,是在保护亲王,毕竟对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却有可能服食过冰莲,躺在某个地方睡大觉?”
“不,我那种情况,应是吃法有误,或连根带叶同吃,才导致一睡不醒你想想看,人家雁族王族代代吃冰莲,不照样清醒治理国事?”
阮时意啐道:“原来你的贪睡,是贪吃所致!”
徐赫笑嘻嘻附在她耳边:“我的贪吃和贪睡,只针对你一人。”
“你、你”阮时意被他突如其来的闹得耳根发烫,手忙脚乱推他一把,“说正经事!”
徐赫暗笑她越来越不经撩,柔柔与她扣紧十指。
“你爷爷设定的期限,理当包括许多因素,譬如等阮家人在南国落地生根,届时不论亲王成败,四十年,足以让风波平息
“再者咱俩长居京城,如亲王胜,把密图献出如像眼下这般,连个影儿也无,阮氏后人将根据此图,毁掉阮家曾经的据点,销毁所有痕迹。”
“三郎,假若你所言离真相不远,亲王千辛万苦逃回北冽边境,何以将拼死盗取的冰莲拱手让与你?你为何不偏不倚,恰好出现在那处?”
“也许仅仅是我好心相救,或说的是汉语?”徐赫至今也无确切答案。
顿了顿,他补充道:“至于我缘何在当地徘徊数日,是由于你爷爷告诉我,那儿的飞瀑凝冰,当日光以某个角度照射,冰火相连,是一年中仅有两天才能欣赏的奇观。
阮时意微微一怔,心底漾起涟漪般的层层疑虑。
窗外雪落有声。
阮时意翻来覆去看晴岚图与背后的地图,深觉一生优雅美好的梦成了漫天抛洒的雪片。
支离破碎,无法拼凑。
沉静中,徐赫整理画稿,看到被雪水弄湿的一团,喃喃骂道:“洪家父子,都是坑货!”
“你被小的拦截,缘何把老的也恨上了?”
徐赫停下手上动作,转头凝视她时,眸底莫名掺杂委屈与不忿。
“阮阮那件事,我没说,是不想离间大家的情谊。”
阮时意本欲问他“哪件事”,骤见他神色不对,大致猜出,是她耿耿于怀的那一桩。
一向与她形影不离、待她如珠如宝的夫婿,突然躲在画阁没日没夜作画,乃至义无反顾周游天下。
这个心结,直到她无爱也无恨那日,也未曾真正解开。
时至今年六月,徐赫无意间泄露一言半语一时昏头,只想出人头地,不希望她和孩子沦为笑柄。
事到如今,他却道出“离间”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