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大雪如碎玉抛珠将天地万物的颜色替换成茫茫无尽的银白。
京城北峰一角,丹枫落尽银花珠树,冰泉冷涩凛冽寒风送来极幽淡的梅香却不见花影。
今日为“徐太夫人”生忌。
徐家一众子孙、蓝洪两家的友人齐聚坟前焚香祭酒缅怀先人。
与以往数次大型祭奠不同,已公开露面的阮时意初次到场对着刻有她和徐赫之名的空坟虔诚拜祭。
清眸含泪忧伤端得一丝不苟。
她大致感受徐赫归来时得知父母兄嫂妻子全埋入黄土、漫长一生仅余碑刻铭文记载、与亲人相见不能相认的心情。
有关“徐太夫人”换了年轻面目、继续度日之事子孙辈当中唯有徐明礼兄弟、周氏和徐晟四人知情并对余人苦心隐瞒。
因此,二儿媳纪氏见了阮时意那张娇嫩得能掐出水的容颜,禁不住多看几眼眸光掺杂惊疑和妒意。
呵!为丈夫打理京中生意的居然是个美貌小丫头!该不会是小狐狸精吧?
纪氏出身于商贾大家,嫁给徐明裕可谓强强联合。她没读过多少书,举止谈不上多端庄大方但容色明丽擅长打扮也非常爱护家人。
阮时意从纪氏过门起就尤为体恤包容还半开玩笑劝儿媳无须纠结“和婆婆同时掉入水里,丈夫先救谁”之类的无聊问题,因为,她这个当婆婆的,早学会游泳。
她对商家出身的纪氏与侯府出身的周氏并无差别,鼓励妯娌间多理解彼此,求同存异。
因此,无论是最初同住的那些年,或是分家后的年月,婆媳、妯娌关系相当融洽。
此时此刻,阮时意捕获二儿媳的敌意,顿觉啼笑皆非。
向徐明裕“汇报”生意所遇难题时,她依然能感觉纪氏美眸如刀,时刻紧盯着她。
偏生徐明裕有要事商议,亲切护她步向相对僻静处。
阮时意心下暗笑,想必儿子今夜得受审了。
孝期内,徐明裕虽未干预京城事务,但与各国通商往来的信息,仍由眼线直接向他负责。
“母亲,”他领阮时意行至大片竹林内,压低了声音,“手下回报,秋澄回国后,和她那异母兄长闹起来了。此事被赤月王封锁消息,是以大宣这边的探子也毫无知觉。”
“明初派人透露给你的?”
徐明裕犹豫片刻,点头。
阮时意深知,徐明初和她不亲,却待两位兄长亲厚,就连徐明裕当年在赤月国经商的路,也全赖她求赤月王力排众议所铺。
十多年来,兄妹间自有一套秘密沟通的体系。
阮时意沉吟半晌:“依我看,明初性子独立且要强,若主动透露消息给你,又不曾明言,必定有所求。”
“儿子也是这么想,所以急着和您商量,按照过去所接触到的讯息,秋澄尚年幼,无意于储君之位”
“但如若对方先下手为强,”阮时意眼光陡然一冷,“明初和秋澄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可她们母女根基太浅,一年半载内未必斗得过前王后的外戚。”
“您的意思是?”
“先让她们借除孝之名回京,避其锐气,等对方自曝其短在此期间,你想法子继续往赤月国安插人手,以便来日助她们一臂之力。”
尽管阮时意相信,赤月王深爱那一对母女,决不会待薄她们。
但她看不见的所在,女儿和外孙女的安危,必将令她日夜牵挂。
让二人再度来京,一可麻痹企图打压她们之人,二可暂得大宣徐家庇护,三来时机成熟,便能与徐赫相认。
不论徐明初支持秋澄争抢储君之位,或只想让孩子当个闲散自在的小公主,娘家人永远是她最大的支撑。
至少,死过一回、看得更透彻的阮时意笃信如此。
母子二人商量细节后,远远见纪氏手执扫帚,边扫雪边偷眼望向他们的所在,阮时意笑道:“先这么定吧!再讨论下去,你媳妇那扫帚估计得落你身上回去哄好,别给老娘惹事!”
徐明裕讪笑应声。
阮时意安抚道:“你哥提前被夺情,辛苦你们一家子在山上受苦了。”
“您这是什么话!折煞我们一家五口了!”
“我的意思是,等守孝满一年,全家一起做场事,提前除孝,该干嘛干嘛去吧!我再也不替你们操心劳神了!”阮时意语含戏谑。
徐明裕一惊:“您、您不管咱们,是打算和远离京城?”
若非纪氏在远处盯得紧,阮时意真想敲他脑袋。
儿子们总怀疑她藏了个小情郎,却总没勇气当面询问,背地里自行幻想补充,动不动便担心她被人拐骗了
把她当成愚蠢无知的小少女?
一想起徐赫给她丢下一稚龄孩子和两条狗,惹来大堆流言蜚语后销声匿迹阮时意轻磨皓齿,低声道:“我累了,想歇歇,你们哥儿俩别跟姑娘家似的,成天老爱胡思乱想!回去吧!”
当日,皇帝温泉行宫接待宗亲。
徐明礼结束山上事宜,草草换了身干净衣裳,正欲坐马车赶去,见阮时意以“阮姑娘”的身份与徐明裕的儿女闲谈,他眸带踌躇,欲言又止。
阮时意瞧出他有话与自己私聊,便让周氏和徐晟留下打点,自己与之沿山道缓行。
徐明礼自从上回在行宫内遇到翰林画院中的徐待诏,只觉此人年纪颇轻,却深得皇帝宠信,即刻派人调查。
多方核实后,他震惊地发现,此人竟然由京城书画院的苏老举荐,且原先在南苑教授花鸟,依稀便是和阮时意传出谣言的那人。
再对应长兴楼掌柜所言,徐明礼进一步得出结论,此先生应为秋澄拜师学艺的那位。
好吧绕了半天,所有徐姓画师皆为同一人,且与阮时意有千丝万缕的牵扯。
不难想象,在澜园外与洪家父子对战、并受阮时意庇护的,亦是这人。
徐明礼一直觉得,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母亲恢复年轻容貌,走出徐家大门,丢掉大半辈子的寡妇名头,想要自由玩耍几年,无可厚非。
如若她瞧得起某位俊美多才的小画师,兴许只因对方有一丁点亡夫的影子。
莫论进展到何种程度,作为儿子的,能不干涉绝不干涉。
但时至今日,理清来龙去脉,徐明礼对这名画师的复杂身份感到好奇。
正常情况下,跑到长兴楼作画,引起争议后死活不现身,所为何事?
缘何先宣称主攻花鸟画,后以山水画师的名义进入翰林画院?
平白无故答应赤月国公主的请求,又堂而皇之进入澜园接近阮时意,是否另有目的?
兼之,其祖籍凛阳、曾拜空净大师为师之事,难寻人证物证。
徐明礼认为,有必要与母亲好好谈一谈,以免她惹上了来历不明、动机不纯、居心不良的人。
这一次,他直言不讳,道出心中疑虑。
蜿蜒山道上,马车徐徐前行,母子二人则踏着车轮印子,慢吞吞跟随在后,交谈时谨慎小心,生怕话音被风抖散了一般。
听完长子的疑虑后,阮时意倍感无奈。
原来,徐赫自以为掩护得够仔细,早被自家儿子掀了个底朝天。
正如徐赫所言,目下,还不是时候,他正忙着换取皇宫内的晴岚图,而她必须替他打掩护。
当下,阮时意叹了口气:“明礼,有件事,得跟你打声招呼我找寻晴岚图,并非单纯为圆心愿,或传承给子孙后代,而是画中藏有你外曾祖父的遗言,我不得不想法子找到看一眼。”
她没敢明说,秘密藏在装裱的夹层内,干脆含糊其辞,谎称“徐先生”在协助她,二人并无苟且之行,只是这件事需隐秘执行,才没法对外公开云云。
徐明礼从未听闻万山晴岚图有什么秘密,不由得将信将疑:“此事,您过去不曾提及”
“我、我最近才忽然想起的,”阮时意心虚,温言劝道,“你政务繁忙,那位先生的事真不必多管,我自有分寸。如在宫里宫外偶遇,请切莫为难他。日后有机缘我再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徐明礼毫无疑问将“徐待诏”当作母亲的心上人,更断定她种种似是而非的言论,多半为托词。
奈何母亲不肯坦诚相待,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阮时意知语焉不详的一番话无法糊弄长子,但她能透露的,暂时只有这些。
徐明礼已耽误了不少时间,见问不出所以然,将阮时意交托给于娴、静影等人,自己则坐上马车,带上一行亲随与护卫,匆匆下山,赶赴行宫。
阮时意怔然立于雪中,遥望他的马车消失在山坳处,免不了因方才的话题想起徐赫。
入冬以来,她几乎没去书画院,而徐赫自那一次与洪朗然大打出手后、给她制造了“养情郎”的假象,再未出现。
闲暇时,她偶尔也会想,那人诸事是否遂顺、冬日严寒之际可曾添衣加餐、有无权贵刁难他后又自嘲想太多。
兴许,如阿六说的,没消息就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