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你大哥和二哥先后出事,我们孤儿寡母也被赶出将军府。下人逃的逃,卖的卖,我只留了于娴在身边,靠着平家、蓝家、洪家轮番救济度日。
“后来思彦说,他事前收到风声,猜出徐家有难,但知我病中情绪不稳,唯恐让我恐慌担忧,才提前做了部署,留存你的画作,以免我到最后半点也不剩。我是靠着他还我的那笔钱,勉强打点狱卒,免得让你大哥二哥两家受苦受难。
“即便长房二房一度为分家而留难过咱们,但家道中落的根源确因你的死而起,难怪他们悲愤下冷面心狠。当然,我手里那点钱很快耗尽,也帮不上什么忙结果毋庸赘言。”
徐赫忆及父母兄嫂,黯然神伤。
他归来后沉沦多日,方能接受如日中天的将军府早已轰然倾颓的事实。
回顾往昔,他心目中的阮思彦,自始至终是个成天好吃、寡言少语的小师弟。
不论是刚拜入阮家门下、抑或后来娶了阮时意,小师弟总是巴巴跟在他俩身后,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闷声不吭地吃东西。
至今,徐赫依然没法把翰林画院、京城书画院的那位仙姿逸貌的首脑人物,跟那十五岁的清秀少年联系在一起。
再听外界相传,阮思彦不娶妻,好男色,且最初倾慕的是自家师兄“探微先生”徐赫简直疑心自己神志错乱。
因于娴在旁,徐赫没好意思再逗弄阮时意,抱了锦盒,趁天黑无人注意他的新伤,急赶回城北翰林画院。
“园中人对今日闹出的事,有何说法?”
等徐赫离开,阮时意头也不抬,淡声发问。
于娴笑得尴尬:“不外乎是书画先生得您青睐,倒也没别的。”
“往后,无论人前人后,你便称他先生,切莫再叫三公子。”
于娴应声,欲言又止,见她笔走龙蛇,知她不喜旁人在侧伺候,遂收拾杂物退下。
阮时意处理堆积两日的账目,重新安排齐王、洪家捎来的钱款。
整理案上清单时,惊觉她先前随手乱写的“徐贪睡”缺点表上,不少字词被人划掉,且新增了大堆优点。
如画技超群、温柔体贴、容貌俊美、体格强健、能文能武、聪明伶俐、谦虚好学、玉树临风
以隽秀挺拔的小楷,力透纸背,把那张半尺大小的纸数尽填满了。
真是幼稚且不要脸到极致!
被他觉察自己私下写了一堆关于他的坏话,阮时意心跳无端紊乱,再发觉纸下还压了一张人物小像,线条优美细致,笔法精炼,寥寥数笔已勾出榻上侧卧的美人
细眉弯如柳叶,睫毛翘长,立挺秀鼻如玉精琢,唇如樱含露,人面如花,不是她又是何人?
顿时,阮时意连心跳也不复存在。
原来在她醒前,他居然做了不少无聊之举!
想必胡子那一扎,纯属意外?
阮时意细看纸上的每一根弧线、每一道转折,仿佛能从中读到他作画时的欣喜、忐忑、期许与慕恋。
忘了有多少年未见他笔下所绘的自己。
热恋或新婚燕尔时,他虽不擅长人物画,仍兴致勃勃偷画她的小像,精描的、写意的、水墨的、设色的没有一百幅,也有好几十幅。
然而时隔数十载,无一保留,不知所踪。
而眼前这一幅,画如其人,雅致温润不失热烈深情。
一笔一画所诱发的脸红耳赤、呼吸如堵,远远超过被他又搂又抱又亲又吮的亲密时刻。
房中烛火、桌椅、条案、门窗、屏风不知不觉糊成一团,澈如浅溪的明眸如蒙了一层水雾,隐隐泛着湿意。
她翻出一樟木长匣,把小画像、列举优缺点的那张纸一并收入其中,而后行至北窗边,极目远眺无边无际的夜色。
她视线定定落在天幕与楼阁的交接处,怅然而立,任凭霜风放肆拂动鸦羽墨发。
月暗星飞,风摇影动,远近高低点缀的闪烁灯火,适时点燃她心底微弱而长久的希冀。
她自知情缘一旦陷落,再难抽身。
多年习惯使然,邂逅再好的男儿也不愿多予一瞥。
故而一颗心,在时日磨损中死寂如古井无波。
单纯的挑逗,或许能让她重燃,却不会使她动心动情。
她不晓得,来日会否因他的死缠烂打或旁人的穷追不舍而沾惹情丝,但此时此刻,她那颗装载几十年往事的心,已暂忘烦恼,满心期盼他诸事遂顺。
整整大半辈子,未为他祈福。
兜兜转转,那些含泪祈求他平安归家的愿望,终究在她无所觉察时,一一实现。
相信这一回,以身犯险的那人,必定逢凶化吉,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