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晌,徐赫移步坐到大石的另一端,沉声致歉:“阮阮,是我的错,我不该闷声不响躲起来,更不该一走了之。”
阮时意笑了笑。
“三郎,你可知,年月日久,我对你的印象越发模糊。只因最后那年,你鉴玩整理、昼夜精勤,每获一卷书,每遇一纸画,必孜孜临摹研习,乃至废寝忘食我时常想不起你的模样,记得的反倒是画阁里彻夜未灭的烛光。
“若非此生还有机会再见,若非今日闲坐于此,你大抵永远不会知晓,我曾轮番哄着两孩子,侯立窗前,遥遥远观,静待阁上灯火熄灭、你踏露而归的时刻,以此熬过孤枕难眠的上百个夜晚”
她这番话并无怨怼之气,温婉如月耀清池,无波无澜,又不失雅味。
徐赫黯然,悄悄伸手,覆在她握匕首的手上。
阮时意暗觉他肌肤触感温凉,没狠下心甩开,温声道:“别笑我这老太婆唠叨,你往常说,作画乃为无益之事,悦有涯之生,可见你真心实意喜爱”
“我承认,”徐赫面有愧色,“那会儿,我怀藏功利心,一时迷昏了头,只想画得更好,出人头地,不希望你和孩子沦为笑柄。”
阮时意亦觉他当时的转变过于突然,如像受了某种刺激,然则每每相询,他左顾右而言他,却死活不肯吐露。
时隔三十多年,她才勉为其难听到一句解释沦为笑柄?
“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愿意告知我发生了何事?”
“阮阮,能否别用对待孩童的口吻和我说话?”
徐赫语带幽怨,再看阮时意因痛苦而皱眉,柔情顿生。
他展臂伸向她:“还难受么?要不我、我抱一下?”
阮时意往后一缩,“光天化日之下,谁要和你搂搂抱抱!”
“那就花前月下再抱?”
他口出调戏之言,乍见对方显然拘泥且不悦,叹道:“你问的那事,不提也罢。我的确没你经历得多,但我能想象你在辛劳中沉淀,日渐淡定从容,远离浮躁和浅薄。从今往后,容我陪你一起老去,可好?”
这一刻,山青风净,草木有声。
他衣袍素雅,面如冠玉,气场一如既往昂藏俊逸,美好得如从梦境中抠出来一般。
顷刻间,阮时意竟生出回握他手的冲动,幸而,忍住了。
悄然将手抽离,她语气既带安抚,亦含感慨。
“三郎,我一直认定你很好,好得足够让我心甘情愿倾注一生。”
徐赫怆然:“可你,不要我了。”
“几十年来日复一日,我把你的一切,从心上一点一滴掏走,以容纳家族、子孙,及更多责任,再无谈情说爱的余地。倘若你亦洗尽铅华,阅尽黄昏,咱俩大可一块儿做个伴儿,像亲人那般,闲来焚香、煮茶、挂画、插花
“我屡次拒绝你,一则受徐家重担束缚半生,向往自由自在二则,你尚在青年,眼界超群,技法出众,又雄心壮志,理应寻一位能扶持你的良伴,助你臻超佳境。”
她因身体不适而微微蹙眉,腮边弥着浅淡粉色,檀唇轻抿,略带病态的娇容倍加惹人怜。
偏生她的语调,平和不起涟漪:“三郎,我们回不去了。”
徐赫深深吸气,忽然咬牙,强行伸臂,将侧身的她紧紧锢在胸前。
阮时意太久未与男子贴近,心下慌张,奈何腹痛下浑身乏力,挣脱不开。
却听他怅然低喃:“阮阮,我睡了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能接纳我的,唯独你一人。”
阮时意被他以奇怪姿势抱住,周身不畅,自是半分旖旎臆也无。
幸好二人所处位置偏离山道,前方有灌木阻隔,加上半山暂无游人,不至于被一眼瞧见。
他体温远不如昔年炙热滚烫,无端渗出一股霜雪凉意,在这夏末余热未退之际,居然有种恰到好处的妥帖。
怪了他当年曾是她的专属小火炉。
她硬邦邦全无情意,令徐赫一筹莫展。
为掩饰深藏的脆弱,他俯首将下巴抵在她肩颈处,自暴自弃乱蹭。
“别闹”阮时意半身酸痒,终于残忍且坚决地推开他,啐道,“你一个大男人,跟我家小秋澄似的,腻腻歪歪”
“什么你家小秋澄!那也是我外孙女!”徐赫气苦,“你铁了心,不让我认亲?”
她歉然一笑:“口误而已,毕竟三十五年习惯了。”
徐赫长目满载晴光,注视她清澈明眸,再一次柔柔挽起她的手。
许久,薄唇轻颤,醇嗓低徊。
“阮阮,再给我三十五年。”
重新适应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