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州,东土。
一只手拿起了伏案上的竹简,他细细地看了半天,眉峰簇成一团,最后才用朱红的墨笔在末端批了一个字。
“君上,周大人求见。”內监上前了一步。
那只手把竹简一卷,放下了朱笔,“这个时间到碧心殿来找我,定是有要事,宣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黑衣的身影就走到案前,他脱下兜帽,将裹着身体的黑色大麾解下递给准备好的內监,单膝下跪行礼。在君主面前更衣属于失礼,可秘术大师总是例外的,他们披着的那层大麾刀枪不入,脱下已经代表交了半条命出去。
“周大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坐?”君主大笑起来,带着从容的雅意,“给周大人赐座。”
內监不敢怠慢,立刻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躬腰搬椅子的內监刚从别的殿里调过来的,还是第一次看见秘术大师,就偷偷瞄了一眼。这一眼着实把他下了个哆嗦,那人不过四十左右,可两鬓已经银丝生根,一条疤痕横贯右脸,见者生畏。
周行达整肃衣襟,又行了一礼:“启禀英王殿下,这次来主要是寒州有急报。”
“急报?几天前传过来的?”主君依旧笑笑,一挥袖袍,“你们退下,我和周大人有要事商谈。”
左右应和一声,仅仅几个眨眼的时间,殿内服侍的宫女、內监,殿外候命的侍卫和隐藏在角落的私卫全部退了出去,偌大的碧心殿只剩下君臣二人。
等到闲杂人等全部离开,主君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他沉声问道:“哪里出了问题?是什么级别的传书?”
“星火传书!”周行达加重了声音,他右眼从额头直至鼻间的刀疤一皱,神色严峻,表情更显恐怖。
东州与寒州相距几千里,就算是快马昼夜不停也要四天时间。星火传书则是秘术大师之间的特用传讯方式,以星辉为讯息依靠星河的力量传递,不仅需要搭建星火台,还需要对秘术有极高的造诣。
“是墨白那里出了什么事情吗?”英王姜云烈那张温润的面孔出了破绽。
“公子传讯,他们拿到了江山社稷图,同时又得到消息,浩州蛮族集结兵力准备攻打中北城,是下望平原的太守高世伟私通蛮族。”周行达沉声道。
英王姜云烈起身,袖袍愤怒的一甩,背过手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径直走到殿口遥望北方。周行达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常年脸上挂着笑的主君如此愤怒,连忙躬腰跟了上去。
他背在身后的手腕青筋暴起,拳头关节通红一片,“这些叛逆的贼子!居然不顾祖训私通蛮族!还嫌天下不够乱吗?”
“现在那边情况如何?”英王姜云烈猛地回头。
“还未开战,公子已经传讯寒州的诸侯出兵戍边,不出意外,领兵之人正是李振飞!”周行达说出了那个曾让蛮族恐惧的名字。
提到这个曾经在东州如雷贯耳的名字,英王姜云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一直紧握的手腕,“还是皇兄有先见之明,不然我还真的担心寒州那帮人没法对付蛮族的战术。”
他口中的皇兄自然是衍朝最后一位皇帝衍幽帝姜宫涅。
提到这位已经故去的天下共主,殿内的气氛更添一份沉寂。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姜云烈笑笑,“墨白他们已经离开寒州了吧?应该波及不到他们。”
周行达向前更近一步:“此事微臣正要禀报,传书上言明公子病情加重,急需五叶草。而李振飞那里已经有了眉目,这一次他们会在月州待上一段时间。”
“我知道了,没什么事你就退下吧。”姜云烈挥了挥袖袍。
“是。”周行达一拜。
出神地望着天边流云好一段时间,英王姜云烈才回过神来,他转身坐回了伏案前,从公文中抽出刚才那一卷竹筒,用朱笔写完了批语:“此事暂且搁置,日后再议。”
他把竹简一合,用桌角的红绳死死地系了一个结,套上了白色绢布的布袋,并且用白玉印玺盖在了封口上面。姜云烈一挥手,立刻有內监弯腰拖着木盘走来。
“将这封文书封存下去,”他顿了一顿,“传卫曲将军。”
外面响起了悠然的钟声,內监领命缓缓离去,他出门的时候正是艳阳高照,不由自主地遮了一下太阳。他转身轻盈地关上门,无意间瞄到了沉思的姜云烈,这位向来和善的主君目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
寒州,中北城。
“吕族长留步,我们告辞了。”
周行伍几人重新扣上了兜帽,让面孔隐藏在黑暗中。双方交谈的语气绝对谈不上热络,反而有一丝皮笑肉不笑的意味,路过的行人自然不会知道吕氏地宫发生了那样一场变故。
几人牵马走在闹市中,不乏有好奇的目光向他们投来,可无论是小贩还是外边诸侯派来参加族比的将士,都对他们敬而远之。
出了紫金街,终于不是那么拥挤。因为诸侯族比临近的缘故,这几日中北城是少见的繁华与糟乱,外来的小贩推着车叫卖着新奇玩意,本土的商家更是搭起了各色的棚子,不知疲倦的吆喝,如此热闹倒是有了几分东土的影子。
几人牵马直到城门口,那里人流熙攘,基本全是慕名进来观赏的。不过也有例外,两位老人就站在城门外,已经很少能看到这种年纪的老人了,他们似乎在交谈什么,对于城内的热络倒是兴致悻悻。
“先生,卫老先生。”这两人正是老人和卫芜明。
“我们这就上路?”卫芜明看到了多余的马匹。
他走过去,把不大的包裹放到了马背上,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一脸怀念:“东州的马,我可是快有半辈子没有骑过了。”
老人没有任何包裹,他动作轻盈,扯住马缰一个翻身就到了马背上,冲着卫芜明笑:“师弟,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当年要不是”
“老家伙,你住嘴!”卫芜明恼怒地喊。
看着两个老人如幼年孩童一般斗嘴,就是平日寡言如苏墨白都笑了一下,而一旁的周行伍四处看了看,随意的问:“先生,您的那位弟子没来送别么?”
“昨夜教了他一点东西,加上又喝了我的一杯酒,估计现在这个时辰还没有醒呢。”老人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先生”周行伍还要想说什么。
老人伸手制止住了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是看上了他袭杀灵族人时那凌厉的身法了吧?”
周行伍讪讪地笑笑,哑口无言。就算是他对吕正蒙那时的身法都感到震惊,那种隐蔽性和极快的速度有些像暗鸦的不传之秘自然潜行之术,可一个小孩子是从哪学会这些的?
“不要打他的主意,最起码现在不要。”老人盯着同样翻身上马的周行伍,“现在他才十二岁,不适合过早的卷入这场旋涡。”
“可英雄出少年不是么?”周行伍仍不死心,“就拿吕北牧将军来说,他可是十岁随军,十六岁就已经名满天下。”
老人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而是用手指着一边。众人望去,那正是推着满载风车的小贩,身边跟着一个孩子,开心地笑着。
苏墨白看了一眼,看着孩子手里的风车,有些羡慕。他知道这小玩意不过三个铜板,可他从来都没有买过,更没有玩过,他平日就是在鸿都门学里读书,要么就是在英王姜云烈的王府里,很少能出门。
“先生是”周行伍没有听懂。
“那个孩子也就十岁,他会因为一只风车而乐上半天,究其原因是他知道的太少,不用想太多。”老人收回了目光,“你能拿他和十岁上战场的吕北牧将军相比吗?出身不同的人,相同的年纪想的当然不一样。”
老人从腰间解下酒囊,他什么杂物都没有带,连一个包裹都没有,偏偏这壶酒是不离身的。他仰头灌下了一大口,“吕正蒙自幼失去双亲,自然比不上家教良好双亲健在的吕北牧将军。”
“十二岁的孩童心智没有完全成熟,如果过分的逼迫可能会导致相反的事情。”老人有意无意的往苏墨白那边看了一眼,“所以我打算等到吕正蒙十六岁时把一切的真相告诉他,他那个时候已经可以独立作出选择。”
老人像是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匣子,直接丢给了周行伍:“里面有一封我的名帖,是介绍他去鸿都门学的,麻烦你在四年后转交给他。”
而老人没有详细说明的是,里面不仅有一封他的名剌,还有最重要的东西,就算是周行伍也都是没有资格知晓。那是吕正蒙的身世,他特意给自己弟子留下了一封书信。
他笑了笑,不再留念,策马一鞭,几匹骏马同时奔驰,前往中北城的行人只能看到远远的一阵浓烟。
此时此刻,刚刚苏醒的吕正蒙正好看到了西厢房桌子上用石头压着的几张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