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资因敌家之动,变生于两阵之间,奇正发于无穷之源。”一位学究模样的人在房间里摇头晃脑,他穿着长衫,背过去了双手。吕然领吕正蒙前去的地方,不是演武场,而是一间雅致的屋子。吕正蒙认得这里,这是族内开设的蒙馆,一些普通门户的族人交一些银钱也可以上。他对这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很羡慕,可吕岩父母负担不起两人的银钱,他只能藏在门外的树上旁听。屋子内里面坐着吕氏三兄弟,吕石为首位,他目光冷峻,一眼就能看出心不在焉。而他后面的则是并肩的吕辉与吕祥,吕祥托着脸正在看他的二哥,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他们是从后门悄悄溜进去的,一路上吕然都神秘兮兮的,吕正蒙问什么都没有回答。吕正蒙以为是要来什么神秘的训练场,结果却是来了一个屋子听人讲课,这跟族比有什么关系?“喂,吕然,你拉我来这干什么?”屋子内的气氛很严肃,吕正蒙拉了拉吕然的手肘,小声地问:“不是商量族比的方法么?”“你懂什么?”吕然白了他一眼,同样用了很小的声音:“这是族学中兵法最好的讲师李君,你以为族比的上阵顺序没有讲究?这都是学问!”说到这里他苦着一张脸:“对了,你可不要惹他生气,这个老先生脾气大得很”两人落座,跪在编制铺在地上的席子上,吕然装模作样地把襟袍铺在膝上,一震衣襟,拿起伏案上的笔墨开始在纸上写字。吕正蒙以为他在对先生所言做记录,可仔细一看竟是在画乌龟。讲师似乎没有注意到从后门溜进来的两个人,看一眼手中兵书,又继续摇头晃脑:“故至事不语,用兵不言。且事之至者,其言不足听也兵之用者,其状不足见也。忽而往,忽而来,能独专而不制者,兵也。”“李先生说的是什么?还有,他说的这些和族比上阵顺序有什么关系?”吕正蒙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讲师说的是什么,他虽然偷偷学过认字,但是他本来懂得的这些字连在一起从先生嘴里念出,就变成了云遮雾绕的天书。“吕然,看你写的认真,定是对我所说有所感想,你说一说吧,刚才我讲的都是什么?”走到最前面的李君突然回身,正好看到两个人窃窃私语,他面色顿时就沉了下来,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吕然。“这”吕然站了起来,脸上挂着讪讪的笑容,支吾着四处乱瞄,希望能得到帮助。看见吕然语塞,李君面色阴沉得成了铁青色,他放下书卷,从怀中摸出了竹木的戒尺,大步旋风的走了过去。到了跟前,发现吕然还是没有作答,强硬的拉出他的左手,用力的抽了三下。他下手极重,啪啪啪的三声敲击,每一次吕然都是一撅,身子乱颤,想要把手臂抽回去。可他这样一动,先生敲得更用力了,死死地钳住了他的左掌,也不知教书匠哪里来的力气,竟是让吕然没有挣脱。吕然左手肉眼可见的肿了一部分,正常的肤色也变成了略微带着放过血水的猪肝,他疼得都快把脑袋缩紧衣领里了,他的面色不来就是太太健康的蜡黄,这么一弄,活脱脱一个病秧子。“吕辉,你来说。”先生把头转了过去,回到自己的书桌放下了戒尺,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吕正蒙身前。“是攻伐之道,”吕然站了起来,对此烂熟于胸,“出自先生手中所拿兵书的龙韬军势,说的是用兵的机密要藏在心中,而不是放在嘴上,机密不能暴露。”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一下一下的捋着下颚几处胡须,“不错不错,你们几个,平日里就属你最认真、最用功。”“不过,既然你们长辈请我来开设私学,为什么要找一个不相干的人过来?”他兀地话锋一转,将矛头对准了吕正蒙。彼时的吕正蒙还在悄悄地查看吕然的伤势,他小声地问为什么不过是回答不上来问题,就要挨这么重的打。结果小动作才刚刚开始,就被李君如电一般的目光盯住了。他这才知道,原来是怪他的不请自来。“先生,”吕辉深深地鞠了一躬,恭敬的行礼,“吕正蒙并不是闲人,他也是我们这一队族比的成员,先生今日不辞辛苦来教导我们,我想着吕正蒙也是我们的一员,才贸然把他叫来,聆听先生的教诲。没有一开始就把他叫过来,是我们的不对,还请先生见谅。”他终于明白这堂刚刚开始的午课,李先生本来讲的“文韬文师”突然转变为了“龙韬军势”。这是故意刁难吕然,刚才的戒尺,不过是他把一个不相干的人带过来的惩罚。“哦”李君拉长了声音,“原来是这样,既然是你们的成员,来这里听课倒是有必要,不过我要考他一下,真的有资格在此旁听么?要知道,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坐在这里的,我师从大家牧从云,我可不想这一身所学是对牛弹琴!”吕正蒙疑惑了,他的确知道这个世道的读书人很少,基本只有世家子弟才能读书识字,平民基本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可他既然已经坐在了这里,为什么先生们的眼界不放的开些,认为有一般人听课是对先生们的侮辱么?“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先生说:“吕正蒙,我且问你一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是”吕然翻开了兵书,小声地打算告诉他。可谁知先生眼力极尖,看准了吕然的小动作,在他翻开书的一刹那,立刻横眉剜了他一眼,盯住了他那只红肿的手掌,意味不言而喻。“你可知兵法中的钓有三权?”先生接着问。无人回应。“恩德与道义,在文师中属于什么样的核心啊?”“我我”吕正蒙支吾了半天,声音也越来越盯着自己的鞋尖,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李君重重地一挥衣袖,冷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他:“就连兵法中的文韬文师最精妙也是最浅显的一部分都解释不上来,我就算是接着讲下去,有什么必要么?我承蒙你们族中长辈邀请,在此私下教授,已经是坏了规矩。如今你们不但不尊重师长,还弄来一个没读过书的黄口小儿来唬我,这是侮辱我,侮辱先师,侮辱兵法!”他起身把手中握着的兵书整齐的摆放在书案上,起身对着他们所有人说:“至于族比,想来我这把老骨头没有能力为你们安排些什么,这就告辞了!”说完他大步离去,头也不回。前门被他推开,清风卷了进来,吹得书桌上的黄纸哗啦啦的响,望着李先生离去的背影,这几兄弟恍然大悟,连忙起身追了上去,口中全是挽留之意。一时间屋子内就空荡了,只留下呆呆站着地吕正蒙。他还没有从那些呵斥中缓过神来,心里只想问一句话,先生说了那么多,可是这些和族比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二吱嘎的一声响,西厢房进来了一位垂头丧气的少年。老人还在那间墙壁上刻着诗文的房间,少年进来时他正仰头把酒往嘴里灌,面色微醺的他听见门响有些好奇,看见来人是吕正蒙后更加吃了一惊:“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有事么,怎么才去了两盏茶的功夫?”吕正蒙是低着头悄悄进来的,他一路上避着人,一来是不想让人看见他禁足时偷偷溜了出去,更不想被人看到脸上的沮丧。心不在焉的进来,看见老人发问也是吃了一惊。不过他现在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敷衍的问了回去:“老人家怎么还在这里?”“自然是等你。”老人嘴角勾了勾,让人看不出到底是真话还是玩笑。他看着这个三个月来每晚都去膳堂偷吃东西的少年,心中好奇大盛。“等我?”吕正蒙苦笑了一声:“老人家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野孩子,哪里值得什么人等待呢?”听着少年嘴里的自怨自艾,老人倒是来了兴趣,他正了正坐姿:“哦,你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我可看见你挺焦急的,怎么回来就这个模样了?我看你的谈吐也不是不学无术的人,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吕正蒙摇了摇头,明显是不想回答。可老人也是不恼,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着酒,饶有趣味的盯着他,忽然间低低的,几乎是蚊鸣般的声音问出:“老人家读过书么?”“算是读过一点吧。”“那老先生知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是什么意思么?”他抬起了头。老人笑着捋了胡须:“这说的不是王朝的兴衰么?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而是天下所有人共有的天下。能同天下所有人共同分享天下利益的,就可以取得天下独占天下利益的,就会失掉天下。”“哦,”吕正蒙木讷地点头,眼中没有一丝神采:“原来是这个意思,可我搞不懂这和族比的上阵顺序有什么关系?”老人不答反问:“看来你是去听了一堂兵法,我且问你,是不是你去的时候先生才刚刚开始讲课啊?”“算是吧。”“准确的来说,你说的这个和族比没有关系,这是兵书六韬中开篇文韬文师的句子,讲究的是兵法的核心要义。”老人顿了顿,“不过有可能是为了启发你们,有的先生喜欢以小见大,例如我,总喜欢说一个故事让学生领悟其中的真谛。当然也不排除那位先生不学无术,用这些高深的东西蒙混你们。”“那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吕正蒙忽略老人也是一位先生的事实,也忽略老人的猜测。他在蒙馆外偷听过李君授课,每一次都是人满为患,就连几位族老对他都是很尊敬,看来不是没有什么本事的人。老人的安慰没有起到作用,他还是沮丧。他的记性是极好的,在东州的那几年就识了字,平常族学开课的时候他都会躲在角落里偷听,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溜进藏书楼自己偷偷地看。虽然背下了很多本书,但其中讲了什么他真的不明白。老人放下了酒壶,摸着下巴沉思了好一会儿,“你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老人叹了一口气,把酒壶放下站了起来,走到了吕正蒙跟前:“好吧,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想错了,你不是吕氏的贵族子弟。现在这个世道,普通人读不起书,教书的祖上也多半是一个贵族,胸中自有傲气,他们不愿意教普通人,即使讲书,也是照葫芦画瓢,书中所说自己都没有实践过,自然只能纸上谈兵说一些大道理。”“熟不知,这天下多少人想要读书却无书可读呢?”老人用力地一挽袖子,仰起头把酒壶举到最高,一饮而尽。老人像是醉了,在屋内走步跌跌撞撞的,眼中清明之色渐渐褪去,逐渐变为了一种愤慨,所说的也是玄奥起来,吕正蒙只能听懂一知半解,但是没由来的感觉老人说的是正确的。若干年后,轩朝建立之时,吕正蒙已经从一个无知的少年变为战无不胜的飞将军,神州大陆上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威名。一天他路过书堂,听见朗朗的读书声不由停下了脚步,悄悄望去发现里面大多是布衣的平民子弟,眼睛忽地湿了。教书的先生正在不厌其烦的一字一句解释给少年们听,有的少年蹙着眉头,但经过老师的释义后眉峰都舒展开了,显然是明白了其中深意。那一刻他心里没由来的自豪,追忆起了第一次见到老师的模样。他想,老师终于做到了,做到了前无古人的壮举,他做到了天下人人有书读,天下人人能读懂书的地步。那时已经是乱世二十九年,轩朝历法天启三年,他的老师已经去世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