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薄荷洗发水的清香,是曹浩源在黑暗中意识到的第一个感官刺激,它像是一个巨大的手掌,将不断往深渊坠落的他拉了上来。
猛地坐起身,细密的汗水已经布满了额头,他喘着粗气,却又很快屏住了呼吸。
看着抬到面前,微微颤抖的手臂,他的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我……我能动了?!!
片刻后,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苦笑一声,他小声嘀咕道:“又是清醒梦吗?”
做清醒梦,他已经很熟练了,那是一种可以通过训练控制的梦境,做梦者可以在梦境中保持清醒,而且能够利用梦境中潜意识做到许多现实中无法做到的事。
在进入渐冻人中期瘫痪之后,他在无意间接触了这一神秘的领域,而此后清醒梦便成了他唯一排解内心压力的方式。
他乐此不疲,成瘾似的频繁进入梦境世界。在那里,他不仅可以重新站起来,而且还可以飞天遁地,做到种种违反物理规则的事,他尤其偏爱在梦境世界中聆听由潜意识编织的音乐,那是种神奇的体验,让他沉迷不已,也想要借此逃避现实中死神的喘息。
掀开被子,双脚轻轻下探,大拇指点在了冰凉的地板上,清晰的感觉让他像被针扎般缩了缩脚。
低头找到拖鞋,踩了上去,双臂用力,他已经稳稳站了起来。
充满弹性的有力肌肉维持着他的平衡,他身体前探,想要像以往在清醒梦中一样腾空而起,可却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儿?他很是惊讶,左右看了看,他低头掰起了自己的手指。
这是常用的验梦手段,也就是区别梦境和现实的方法,如果是在梦境中,他就可以将手指掰到手背的位置,那会让他意识到自己正处在由潜意识统治的梦境世界中。
然而,他只掰到接近垂直的位置后,就因为疼痛松开了手。
怎么会这样?潜意识为什么没有自行合理化?
在清醒梦中,痛觉、味觉这些感官印象都是可以模拟的,因此不存在掐自己让自己醒来的事。他疑惑的是,为什么这次梦境会如此的真实?难道自己已经可以完全控梦了吗?
他抬头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想要找寻到梦境的痕迹,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这里是一间宽敞的卧室,贴着橙色的墙纸,充满了活泼的生机。迎面的窗外已经亮起了一丝光亮,那是要天明的征兆。
窗前一张宽大的书桌上,堆满了杂乱的书,大多是有着绚丽封面的漫画。
书桌右边的墙角腾出一片空地,放着一套爵士鼓,还有一把电吉他和一个音响,只不过像是放了挺久。虽然没有落灰,可音箱上耷拉着的那只袜子证明了它被冷落的事实。
没有镜子,果然,潜意识还是无法做到完全模拟真实么?
他笑了笑,手指拂过冰凉的擦片,依稀记得,大学刚组乐队的时候,他还因为缺人手,当过一段时间的鼓手呢!
可惜呀!即便是在临死前最后的梦境中,也还是放不下对音乐的执念啊!
他确定了眼前的是虚拟的梦境,然而,Whatever,只要不是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维生仪器电流声的重症监护室,他就很满足了。
耷拉着拖鞋,曹浩源缓缓挪动步伐,贪心地享受着自由行走的乐趣,一刻都不想停下。
等到从梦境中醒来,他就要面对自己的死亡了,即便他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但心中的惆怅却是无法抹去的。
自己这具苟延残喘的病躯已经拖累大姨一家够久了。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日姨夫和大姨在门外的低声争吵:
男声(掩饰不住的烦躁和疲惫):“张晓丽,你还想不想过了?咱们家已经对他仁至义尽了!医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他最多再撑两个月,你还要为这两个月把咱们最后一条活路也搭进去吗?”
女声(激动):“我确定!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妹妹唯一的孩子!我绝对不会签字的!”
男声(提高的音量中带着一丝的羞愤):“好!你伟大!你高尚!你让沁沁怎么办?她上大学的钱从哪儿去弄?还去借吗?咱们家已经为他欠了一百多万了!”
女声(压低了声音):“你小点声!”
男声(提高音量,越来越激动):“我为什么要小点声?他现在能听见吗?没有那些仪器,他现在就是个死人,你还要往一个死人身上扔多少钱才开心?”
女声(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吴仁义!你口口声声就是离不开钱是吗?那是我侄子的命!”
男声(无可奈何的咆哮):“是!源源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吗?沁沁的命呢?你要为源源把我们全家都搭进去吗?”
吱呀门响,年轻女声(小声):“别吵了!医院是吵架的地方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小点声。”
一阵沉默。
男声(疲惫沙哑):“我不想吵了,咱们已经吵过很多回了,这事情不是你坚持就能挽回的。源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不心疼吗?可咱们有什么办法呢?他这个病就是个无底洞,纯粹是拿钱吊命。我不是心疼钱,该花的钱我一分也没省过。去年三月份到现在,重症监护室的钱不都是我掏的吗?外面欠下的那些债,不都是我出面借的吗?那都是要还的呀!我也想让他活下去,可那已经不可能了啊!这个时候,我不能再让你意气用事了,我们也得活!”
女声(抽泣):“不行……不行……慧慧临死前把浩源托付给我,我没脸去见她……”
男声(叹息):“我们确实已经尽力了呀……哎!算了,我不劝你了,明天沁沁的高考分数就下来了,这房子是指定要卖的,至于你是想换源源的最后两个月,还是沁沁的下半辈子,你自己决定吧……”
椅子响动,走廊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只剩下女声隐忍的哭泣声。
整日陷入沉睡的曹浩源在那日却少有的醒着,唯一还能活动的眼部肌肉让他在黑夜中睁开了眼睛,那是在他口眼歪斜的今日唯一能看到一丝往日英俊风采的部位。
如果他还能说话,他一定会告诉大姨,完全不必为自己而感到纠结和内疚,其实他对生命的眷恋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深切。
在死亡教育普遍处于幼儿园水平的国内,常年玩极端金属的他对于生命和死亡的认知要比一般人超前得多。
病房门打开,他闭起了眼睛,仿佛从来没有苏醒过。
一张温暖的手掌帮他擦去了嘴角流下的口水,大姨的啜泣声从耳边传来:“对不起……源源,对不起……”
恍惚的记忆正在远离,指尖的清凉让他重回梦境。
窗外又明亮了些,这让梦境显得更加真实。
将靠在墙角的电吉他拿起,曹浩源接通了电源、音箱,试了试音色,一串跃动的音符便从他的指间流淌而出。
能够在临死前弹奏一曲喜欢的曲子,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死而无憾了吧?
不知为何,他的手好像小了些,按弦有些勉强,可却丝毫没有影响他。
在这一刻,所有的经验和技巧都无足轻重,这是他最后一点光亮,他要为自己生命的终结奏响终章!
节奏一顿,他轻声吟唱:
Life it seems, will fade away
生命好像,将要消亡
Drifting further every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