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队长安排根儿他们去仓库扛麻袋、倒腾粮食。要说这时的民风也真够纯朴的,虽说家家户户都不够吃,可大家伙干完活就各自回家了,没有人说什么。仓库是普普通通的瓦房,用砖头砌得封了窗户,两扇木门锁上锁也就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防盗措施。当天深夜,根儿揣了个空布袋趁黑翻过土墙,摸到仓库跟前,撬开锁,偷了少半口袋粮食。尝到甜头后,没过几天,根儿就又去弄粮食去了,结果被候在一旁角落里的保管员和队长抓了个正着,被扭送到队部,给关了一夜。第二天,戴上纸帽子,挂上纸牌子,在社员大会上批斗了一顿,还罚扣了工分。
根儿被批斗之后,要强的吴家母亲觉得没面子,在地里干活离大伙儿远远的,有好一阵子不愿和人照面说话。这天下午,胜娃喊了声“下工了”,大伙儿便有说有笑地调头往地头走,只有珍儿一个人扛起锄头就从地里打斜往田边的大路而去。到了路上,珍儿也不和人搭讪,只顾自己迈着小步往前走。碰巧,和云生擦肩而过。
见是珍儿,云生就快步紧追了几步说:“他婶子,根儿的事,你也甭生那气。”听云生这般恳切,珍儿才放慢脚步回道:“唉,额不生气,都是为了这张嘴嘛。”“哎,这就对了。为了活命嘛,也没啥丢人的。”“就是呀,还有啥比命还要紧呢?!”“所以然,咱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可不能给自己找不痛快。”
“唉,也是。”珍儿转脸看了一下云生道:“他哥,这些个年,你也不容易。”“唉,社会到了这地步了。成分不好也不是咱自己的错。”“也是。”“所以然,额也慢慢想开了。人不是说那,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嗯,就是。”“这人啊,就活个心气儿咯,毬的。”“啊,可不的。”就这样,两人一路走着说着。这一幕,被叶子看在了眼里。
吃过晚饭,珍儿又想起云生的话,觉得挺有道理,一颗别扭了好一阵子的心顺和了,这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在下工的路上,叶子见她妈又跟云生说着什么,就赶忙凑了上去。“老哥,英子的事,你也甭太伤心。”“唉,就觉得娃可怜的。”“她自家想不开,硬活着也受罪。走了也算解脱了。”“你说的也对。唉,贼女子就憨得就。”“小娃家咯,大人抬不起头,自己又受欺负,觉得活得艰难的。”“啊,都是这成分不对害的。”“啊,那可有啥法呢。”“就是啊,也没法,这就是她那命。”“啊,个人那命咯。”
“哎,他哥,干活咋老带的红薯呢,那咋行?”“唉,家家都缺吃的。”“老吃这红薯,肚子会胀。”“唉,不瞒你说,眼看连红薯都吃不上了。”“你家立娃常来额屋里找根子,咋没听娃说呢?”“唉,这年景,家家都难。”“咋不早说呢?额比你强些,他爹在县里干事。回头让立娃来,额给你点玉蜀黍。”“哦,那可救了命了,她婶子。”“年景不好,互相帮衬帮衬。”“哎呀,谢天谢地。回头额让立娃去。”“嗯。说话就收麦了,过了这个坎儿就好了。”“他婶子,你可是大恩人了。”“啥恩人、不恩人的,救救急。”就这样,吴刘两家多年的冤家和好了,叶子心里好高兴,一次路过英子的坟头的时候,还禁不住念叨了念叨。
后来听说,什么村一个小伙子在生产队下崖时压死了,有人想让英子给那小伙子配阴婚,可人家爹妈不愿意,嫌英子家成份不好。再后来听说,英子配给远处一个死去多年的老头,这才不再孤单了,也了却了云生夫妻俩一宗心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后半年,北头巷的邢家老大殁了,人浑身肿得多胖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把粮食都省得给孙子吃了,他自己老吃树皮、树叶造成的,已经有很长时间大便不下来了。按照柿子湾一带的习俗,这人殁了,前几天打墓就不说了,光是发落的那一天,这主儿家是要举行一套复杂的仪式,至少得管两顿饭的。清早起来,是热上几大笼馍,烧上一大锅热菜,也就是白菜、豆腐、粉条、猪肉片做的烩菜,让帮忙的吃上一顿。中午那是得大摆酒席的,一般是全村每户至少一人,再加上本家和亲戚。
可因为年景不好,再加上村里是吃食堂,这邢家的丧事办得格外简单,没举行什么仪式,就用陈年小米煮了几大锅米汤,给大家喝了喝。这一带是土葬,人殁了是放在木头里(柿子湾一带称棺材叫木头),木头放在木头架子上的,架子上有四至八只铁环子,一只铁环上插一根木杆子,用来抬木头。奇怪的是,发落邢家老大的时候,八个小伙子都抬不起来,后来硬是找来十六个人才抬了起来,而且还是一路换了几班子才到了地里。这不用说,并不是邢家要耍什么威风,而是因为小伙子们也都饿得没有什么劲儿抬木头而已。
这年从后半年到第二年麦熟口,柳湾村殁了不少老人。年景特殊,丧事也一家比一家办得简单。这些就不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