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年初一嘛,庄户人都早早地接过灶王爷,陆续从家里出来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穿着崭新的中式衣裳,男的礼帽长袍、挂着荷包,女的搽脂抹粉、戴着头饰,个个头面一新。娃儿家手持耍货,喜笑颜开。小子家边走边玩,点放炮仗,女子家头别大花,小脚婀娜。一早的,天儿清冷,可已经有几个娃儿在那儿荡秋千了。这秋千很高,上头还挂着大红灯笼、铜铃,插着柏枝儿。大人们呢?则相互打拱拜年,往家庙里走着。大过年的,刘家家庙稍门楼儿上挂着灯笼,门边贴着春联,有人在大门外甚至爬到门楼二楼放炮仗呢,一派节日的气氛。
可不知哪个在家庙门上挂了一把小镢子。“哎呀,这是谁弄的这。大过年的……”一个戴着礼帽圆片镜、手持水烟锅的老者抬头看了下问道。“毬的,砍蛮结哩嘛。”旁边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嚷道。“大过年的,弄的这干啥呢?”另一个老者插话说。“不行,那招下的外就不能进家庙着哩(柿子湾一带称入赘叫招下的。外,是这一带使用得频率很高的语气组词,没有实际含义,有时也有那的意思)。”“招下的呀咋呢,只要改姓刘,就都是咱一族的。都民国了嘛,还讲那个哩。”一个年轻点的剪了辫子的人插话说。“民国了也不行,额就不能让杂种进去。”老者摇了下头,和众人拾级进了家庙。只见大门边上一个头戴新瓜皮帽、身穿中式新棉衣、两手插在袖管的小伙子,难堪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便灰心丧气地走了。
家庙正房和偏房都生着大炉子,炉火很旺。正房迎面靠墙摆着一溜排刘氏先人的牌位和献贡。众人集聚过来,长须花白、戴着圆片眼镜、身穿长袍马褂的族长站在前面道:适逢乱世,国运不昌,群雄逐鹿,百业艰难,族人奔忙。今值元日,全族齐聚,祈拜先人,福佑子孙:务农从工、经商从医、施教从政,皆有所成;父慈子孝,兄弟相扶,和谐美满。
念罢,大家一起磕了头,点了香,又是一番打拱拜年之后,大多散了。只有几个老者,围着炉子,坐着圈椅在那里闲聊。
“老仙儿,昌娃敢没回来?”一人问族长道。“啊,人家先前写信说回来的,可赶年跟前又说不回来了。”“那咋呢?”“啊,说那乱的,得把货钱收回来。”“啊,娃说得对着哩。你眊这清帝退了,今儿个是这个,明儿个又换成那个的,孙大炮又殁了,哎呀,一经不了嘛,就。”智儿说。“毬的,大总统嘛就大炮,没个敬重,你这。”“哈哈,也是听娃儿家说的嘛。”“啊,你那一家子侄子在北京哩咯,天子脚下嘛,新词多。”“嘿嘿。”“毬的,不都退位了嘛,还天子啥呢,都民国了,不兴毬那了。”
“哎呀,不管他谁坐天下,咱山西谁拨弄不到哪儿去。”“哈哈,眊上呀你硬气的,还谁都把咱咋不了。”“就是嘛,你还甭不信。那从古到今,别个的省名都变来变去的,就唯独咱山西向来没变过。咱金银铜铁锡都有,谁也不求。”“这倒是,外汾河从北到南,细粮粗粮都产,还有外盐池呢。”“啊,就是嘛,别个的不是没这就是没那,自给不了嘛。”“哈哈,你这两个配合的美。”“就是嘛。”“西边是吕梁山、黄河,东边是太行山,南边又是中条山、黄河,你说谁能打进来呢。”“说毬的,那北边呢,敢打不进来?”“嘿嘿,北边现在就没那厉害的。”
“啊,你眊就咱山西看出了多少大帅呢。”“啊,关羽就是头一个,关帝庙就南边那儿呢。”“嘿嘿,眊上你说得轻快的,离咱这儿二百里地哩嘛。”“嘿嘿。”“敢霍家军不算呀。”“那肯定算。”“还有薛家军哩。”“嘿嘿,多毬着哩,哪能数得过来呢。”“甭光说那抡枪舞剑的,还有文的呢。”“啊,那就更多了。”“那你报两个听听。”“哈哈,那得人家教书先生说,咱这没喝啥墨水。”“怂啦吧。”“嘿嘿。”“额告你说,外柳宗元就算一个。”“哎呀,那是被贬了官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说文采哩咯,关贬不贬的啥事呢。”“嘿嘿,好像就是没出过啥朝顶(柿子湾一带称皇帝叫朝顶)。”“甭说那远的了,近的这西太后算一个吧。”“毬的,算不上朝顶呢。”“那晋王算不算呀,就离咱这个八、九十里。”“那只能算一方诸侯。”“那唐朝总是从咱山西起事的吧。”“啊,那是。”几个老头正说得热火,进来一个小伙子道:“爹,额那边的哥哥拜年来了。”“哦,走,咱回。”“那咱都走,闲了再侃。”“啊,都回些。”就这样,各自散了。
就说那不让进家庙的年轻人吧,这会儿还靠在炕上生闷气呢。这小伙子叫刘永仁,小名永娃。是前两年从远处什么县改名换姓入赘到刘继发家的。永娃从来到柳湾那天起,可以说是既勤快又和气。水在这一带的土话里与福同音,庄户人还视之为财气。今儿个鸡叫二遍,永娃就起来跑到井头搅水去了,给满巷子各家各户都送了担水,算是送财送福的,讨个彩头。可人家还是挤兑他,不给进家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