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日,京师黄华坊,史家胡同。
韩不岐年届古稀,系进士出身,饱读经史,极负文名,历事二位燕帝,性情谦谨仁厚,经年活跃于庙堂之上,为臣任事老成中庸,素遵“不近悬崖,不树异帜”之道,是为燕廷柱国老臣。小子借王元美对申文定公评语一用
人的年纪上去了,习性总有变化,年长者大多惯于早睡早起。这日,天色见黑,韩不岐用完了晚食,沐浴洗漱,照例由夫人伺候着早早歇下,不过老头子今日心有挂怀,辗转反侧良久,直至京中的钟鼓大作,依旧目不能阖,久卧榻上,难以入眠。
韩不岐听闻枕边酣声阵阵,见夫人早已安然入梦,不愿惊扰,便掀开被褥,独自下床,引火点灯,披袍盖袄,提上袖炉,出来卧房,轻声关照外边守夜的仆佣们为他烧水煮茶,提醒仆佣们不得扰了夫人,吩咐完毕,便自去书房夜读了。
韩不岐进到书房,燃灯点蜡,黑洞洞的偏室顿时明亮起来。
老头子嘘声叹气,自嘲一句衰老无用,挪步到案前,翻弄案上籍册,正欲捡起读到一半的话本稍读片刻,却见房中早已立有一团漆黑人影,韩不岐慌忙将手中话本扔开,仿佛活见鬼一般,惊得连退了数步。
韩不岐退至门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没能看清,闭目揉撮眼眶,复视房中,细细打量之下,见那立于房中的并非索命恶鬼,而是一青年人。
这青年身长约莫六尺,体态偏瘦,面目和善,印堂宽厚,唇薄眼脖间点痣,头顶六瓣开花瓜拉帽,外服赭色大氅,内衬棉地夹衣,单看相貌,倒不似个恶人。
腊月天寒风紧,屋外冷风刮骨,呼呼作响,韩不岐敛一敛披在身上的衣袍,与青年四目相对,只见那青年面上忧喜交加,迈近过来,一甩衣袖,恭谨伏拜道:“小子无礼,深夜唐突拜访,扰动相公清净,相公见谅。”
韩不岐放下袖炉,抚须问道:“汝是何人?光临老朽寒舍,有何见教?”
青年两眼滴溜溜转动,朝屋外瞥了几眼,随后道:“下官羽林亲军总旗,挂印先锋尚文诏,拜见韩公。”
韩不岐很快从一时的失态中恢复过来,转瞬之间,安泰自若,不动如山,韩不岐审视尚文诏片刻,对尚文诏所言将信将疑,只道:“汝莫要诓我,来人呐,为贵客上茶。”
韩不岐刚刚开嗓,他背后的屋门便嘎吱打开,只见一员腰佩柳刀,目含煞气的冷面军士直入房中,“下官羽林卫小旗薛童,拜见韩老”,薛童简短道一句,手中捧着韩不岐平日常用的盏壶杯具,利落地烫水过壶,按部就班冲沏茶叶,显然已经将韩府的仆佣家奴都料理妥善了。薛童冲泡好茶水,将茶具摆在案上,向尚文诏锤胸敬礼,径自从容退了出去。
尚文诏托起茶盏,对折身子,请受惊的韩不岐入座,再躬身为韩不岐奉上茶水,请罪道:“相公,外边行走的乱兵白日里肆无忌惮,大人府外的乱兵更是格外的多,下官等只得趁夜来访,钻他罅漏,趁他不备,一时多有冒犯,万望相公谅解。”
韩不岐波澜不惊,扶椅坐定,也不去接尚文诏奉来的杯盏,只道一句:“莫伤老朽家奴。”
尚文诏维持住姿势,任茶盏烫手,也一动不动,恳切说道:“下官不敢,相公家人安然无恙,小睡个把时辰便可醒来。”
韩不岐闻言,接过杯盏,摘取盏盖,来回拨弄,对面前的尚文诏不理不睬。
尚文诏扭头朝书房外瞄一眼,他带了薛童与石重桂二人同行,石重桂换上了天策赤袄掩人耳目,负责在府外放哨,而薛童则负责控制韩府中的仆从,防止韩不岐家中仆从响警,惊扰到天策军的巡夜队伍。
尚文诏远远瞥见庭院之中,薛童已悄无声息地将韩府仆从悉数制服,或擒拿掐晕,或以药迷倒,捆缚在了同一处,于是便恭恭敬敬向韩不岐行礼叩拜,好言相劝,再求宽宥。
闯人宅邸,打人家奴,这等行径,不论轮到谁人头上,都不会轻易给尚文诏好脸色瞧,尚文诏自知己方无理在先,确实形迹可疑,有口难辩,便从怀中掏出羽林卫特制金纹印与指挥使唐秀的亲笔书信,一并交到韩不岐手中,供老相公阅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