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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误判

夜色下管家前院门口围满了人。

排除站在一侧沉默不语的罗铁三兄弟,李和伍遵等一行人一共来了六人。

此时一名中年车夫牵着马车候在门外街道靠市垣的一边,一名中年车夫举着火把站在李和伍遵等人身后。其余四人分别是端木堂管事李和、伍壹,以及伍壹的二叔伍遵、三叔伍善。

四人便与出门相迎的李并、田辅、习珍、管佐面对面站在院门外侧,相互认识着。

“……伍家在襄阳客商中颇有人缘,我等所用的其余州郡来的物什,不是他们宗族也是好友宗族之中的门客雇工运过来的……二位掌柜与我等相互帮衬已有多年,老相识了,公佐不必拘礼……老三,元思,为兄也给你等说说公佐的……”

“李兄不必多言,我这侄儿有幸听过习大先生的课,方才知晓二位习先生皆在此处,已将先生功绩、习家先祖之伟业先行告知我等……伍某虽愚钝,亦曾听闻盛名荆襄百余年的习氏池,今日有幸得见习氏后人,得见先生,委实三生有幸。家兄有意异日邀李兄于临江苑赴宴,不知先生可愿屈尊前往,一同赏赏李兄的笔墨呀?临江苑便在五业曹边上,定不会误了先生事,先生……”

“伍元思,你这相时而动的本事着实不凡啊。登门投刺呢?厚礼呢?这便替老夫做主赴宴了?邀请公佐亦如此仓促?想必令公子那不知礼数的本事定是与你学的了!呵,邀人相聚,还要人登门投名刺,明廷府君都不会如此行事啊……”

“啊哟,李兄也知晓此事。犬子举止鲁莽,贤侄多多宽宥。此事那逆子昨日告知于我,我已训斥过了。实不相瞒,方才过来自叔孝兄口中得知你在仲匡贤侄家中,亦有为那逆子寻路之意,明早他便上门给仲匡贤侄投名刺赔礼来。”

“赔礼?都寻到此处了,此趟过来你便没为你这贤侄备点初见之礼?来,仲匡,好好给你二位伍叔行个礼。伍元思,你可有何赠礼啊?”

“贤侄免礼,免礼……实则我与你承业叔父二人来此之前亦想过要送些薄礼,只是不知该送何物。先前在端木堂看了看,想着笔墨纸砚李兄会送,不敢献丑。金银玉器又太粗鄙。你且等上几日,我等好好为你备一份厚礼,如何?”

“仲匡不必推辞……这可是你说的,为兄等着你花心思的厚礼啊!”

李并与伍遵说笑着,片刻之后,伍遵便也招手道:“既然如此,伍某厚颜,我家侄儿此次过了秋试,今次尚有幸代表南市东亭街的学子去刘荆州的文会,不知李兄可有厚礼呀?令得我家侄儿能在文会赢得一些颜面便好。便是不为文会,东亭街唯一的士子了,亦该鼓励鼓励吧?”

话语之中,对面管佐的脸色微微凝了凝,伍壹上前拱手行礼,见状嘴角轻轻一勾。

刚刚那声“伍公子”从管佐昨天早上的表现来看,他没往管佐狂妄的方向上设想,就觉得管佐一介市井村夫,没见过什么场面,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他一声“管兄”,吓得对方露怯没敢随意改变称呼。

只是那称谓到底生分,无疑让他丢了脸,此时见得对方因为自己吃了暗亏,多少算给了一些慰籍。

而且,这样拘谨略显狼狈的形象才是正常的啊……

变向也能证明他的猜想完全符合实际。

“有幸代过宋五业的课,教过子方几次。此次子方再过秋试,习某亦感荣光。若说赠礼,今日有缘与二位伍兄相识,习某亦该准备。不若待习某与李兄讨论,改日相期同送,伍兄以为如何?”

刚刚伍遵那番顺水推舟其实弄得李并脸色挺尴尬的,谁都看得出来接下来伍遵要讨要笔墨了,如今李并的楷书都闹到刘表鉴赏的地步,李并怎么可能、也不敢轻易出手,习珍的圆场无疑给了一些转圜的余地,也断绝了伍遵进一步试探的道路。但能得到习珍赠礼,伍壹还是感到惊喜。

习珍的赠礼意义非常,伍家能凭此得到不少好处。

原本众人过来讨要李并的墨宝就有软磨硬泡碰碰运气的意思,此时能在习珍手中得到一份对家族有益的礼物,还是因为自己,伍壹心头火热,回味着习珍没人介绍就直呼自己的表字,还坦坦荡荡地开始恭喜起自己过了秋试,急忙受宠若惊地感谢几句。

及至得到田辅、习珍毫不吝啬的夸奖恭喜,就连出门迎上来的习宏、卜金都附和恭维起来,再看表情更显凝滞的管佐,伍壹心中愈发畅快。

他心忖管佐到底是在攀附权贵,可依照管佐如今的恶名与身份,权贵怎么可能顾及他的脸色行事。此时这些人虽是做客,说的话却一点没有避讳主人家的颜面,也可以证实对管佐的不重视。

这姓管的确实是狼狈啊。

伍壹有些幸灾乐祸。会如此,倒也不只是管佐刚刚的失礼,也因为管佐十几天前干出了那等偏激的行为来,其实对于同为东亭街人士的伍壹是有很大影响的。

商贾出身在五业曹本来就不受待见,伍壹又从善如流经常请托说情,这次又凭此过了秋试,自然受到一些人说闲话,此次管佐的事也成了那些人对他恶语相向的其中一个方面。

什么“商贾出身的人果真都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南市污浊之地,养得都是这等猪狗不如之辈”……种种话语,虽然大多属于胡搅蛮缠、恶意诋毁,但终究不堪入耳,于是伍壹对于管佐落下话柄是极其不满的。

只不过两人身份悬殊,他也注重修养体面,懒得与管佐一般见识,也深怕与管佐产生纠葛再沾染上什么话柄,所以昨日遇到管佐才懒得搭理,在伍喜礼贤下士后不得已客套地拉拢一下,知道管佐有了去处,也懒得深究到底是不是在敷衍自己。

此后在柳月阁听伍铜说起管佐受到李并的赏识,可能当掌柜,伍壹倒也有种被管佐在背后报复了一刀的感觉。尤其是他对管佐表现得颇为冷淡,管佐却得了势,也不知道甄萌会怎么想,当时自觉丢了人,对管佐自然更有愤怼了。

至于叫甄萌邀请一下管佐,便是想着自己不便出手,让甄萌帮着查查管佐异军突起的缘由。

当然啦,秦楼楚馆不乏好事者,依照管佐的性子与那些恶名,秋分之夜到了柳月阁绝对要受到那些好事者的奚落,他其实也是有报复管佐的想法参杂其中的。便是管佐没去,年轻人嘛,总会喜欢这种热闹,为了避嫌不去,想来心中也会怅然若失。

却是没想到,才隔了一日,就知道了管佐与李并产生关联的来龙去脉。

说来也巧,今日他随着二叔、三叔向李并要墨宝,结果在端木堂与李和耗的时候,李和向他打听了昔日同窗管佐的事,伍遵多问了几句,李和便也坦白正为要做管佐手下的事闷闷不乐,还将事情始末说了个清楚。

李和与伍家有业务来往,私交也不错,伍家涉及的诸多商业领域又与罗家并无冲突,反而有些相辅相成,就算是伍家身后不为人知的靠山此时在官场上与罗氏暂时也是相安无事的状态,所以伍壹能判断出李和在这事上不至于说谎。

此外,楷书、印刷术、拼音等等这些东西都属于极其私密的技术,李和说这种事也担了风险,不该还有骗人的成分。

当然,罗家、习家设计假借李和戕害伍家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种敌对关系通常都有先兆,不可能是飞来横祸,再说伍壹虽然还未接手家族事务,深知伍家能在南市立足全靠小心谨慎,只要家中不沾染李和说的这些技术,亦或与罗家、习家商议着分一杯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祸事。

就算有事,那些事自有长辈处理,他的当务之急还是在仕途,所以伍壹着重分析这次与管佐有关的所有不寻常处。

他自认对管佐有些了解,当初投河才是管佐这等苦大仇深、执迷不悟之人应该有的遭遇,此后认命下来行商坐贾也是常理,至于搭上李并、搭上罗家异军突起,反倒显得不真实。

而依照李和所了解到的所谓内幕,管佐投河不死,遇到两个大贤救助,这两位大贤还在只相识十几日的情况下,就把楷书、诗文、拼音、印刷术这些绝技奇想倾囊相授给管佐,让管佐随意处置这些东西做买卖赚钱,这种千年难得一遇的奇遇,伍壹绝对不相信。

伍壹也不相信在早就认识两位大贤的情况下,管佐能一直隐忍到退出五业曹为止。

他有理由怀疑管佐说谎,也怀疑李并、田辅在配合着演戏,甚至跟管佐有关的这部分内容就是假的。

似罗家大宗那等人物,为了利益是有可能向刘表说谎,但楷书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遗臭万年,伍壹不相信罗家大宗有这么大的魄力胡来。他宁可相信罗家大宗知晓内情,甚至奸商与古墓玉简确实存在,因为成竹在胸,所以才向刘表邀功。

而启用管佐,是因为看中了管佐不怕死,于是叫管佐拿着楷书诗文来端木堂找李并麻烦,从而以端木堂为突破口,整治南市中的所有罗家产业——三天前南市罗家所有产业的严阵以待伍遵、伍善也看在眼里,当时做了提醒,伍壹便顺着这个角度想了下去。

这就意味着管佐从始至终是罗家、习家二位大宗的棋子,而李并、田辅也就是在弄虚作假而已。先不管李并在这件事上到底扮演什么身份,至少管佐误打误撞的确立了功,所以也就得到了赏赐,获得甲三这等虚名,成为掌柜。

初听到管佐得到这些好处,伍壹也暗自咋舌引得南市议论纷纷的甲三匿名人士居然就是管佐,但想明白缘由也就不觉得羡慕了,他还怀疑让管佐得到好处兴许也是罗家大宗转移众人注意力的手段,还也可能是为了让底下一些知情者站队,也好罗家、习家二家的大宗能够在暗地里进行更缜密的安排。

当然,上位者的想法不可预测,也难说里面还有更大的布局存在。伍壹也只是大概分析了一下,此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分析启发了李和,李和一改替李并隐瞒行踪的作风,极其爽快地答应下来帮他们引去找李并,承诺可以把李并先前就写下的隶书、小篆笔墨送给他们几幅,甚至是帮忙向李并讨要楷书墨宝。

作为条件,伍家则需要帮李和调查李白、王羲之是否真实存在,还需要在必要时刻替李和在阻拦管佐成为掌柜这件事上出把力。

伍壹原本想不透李和坚决反对管佐当掌柜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不过也是那时,他知道了罗家尚分罗家大宗与三叔公两派,南市中的罗家产业基本归属罗家三叔公主管,而管佐与田辅则代表了罗家大宗——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分析很有可能影响到了一个家族的内斗。

能看到一番分析受到李和重视,甚至影响到罗氏这种传承数百年的荆襄大族,这是伍壹颇感虚荣的,阻拦管佐当掌柜,讨好李和,变向对伍家的生意也有好处,再加上因为管佐受到的一些白眼与刁难,此行伍壹当然也把管佐当成了他的文韬武略得到长辈认可的踏脚石。

此时管佐神色拘谨凝滞,尤显笨拙,思及李和此行的打算,一想到事成之后管佐心灰意懒,亦或经过色厉内荏地垂死挣扎后仍旧灰头土脸、挫败不已,伍壹心情期待。

这厮若是知晓内情,兴许也会对料事如神的自己甘拜下风吧?

啊呀,要不要找个时机与他说说呢?

这姓管的不定就得再来一次投河呢……哈哈!

……

“伍某替侄儿子方提前谢过二位习先生的赠礼了……想必诸位酬酢尽欢,我等便不叨扰了。仲匡贤侄不必多礼,家中尚有事,当真不进去了……叔父厚颜,犬子学艺不精,异日你可要多与犬子走动啊,与你来往,叔父也放心些,此时便不耽误诸位了……李兄,可否私谈啊?”

“一定要今日谈啊……老三,你随我一起。为兄喝了酒,若有个闪失叫他兄弟二人占了便宜,便成罪人了。小,你也过来。”

马儿打着响鼻,守在马车旁的车夫正蹲在一侧检查着车轮,见得李并拉着李和的臂膀朝马车那边走,李和虽然推拒了几下,不久之后还是叫上李丘亦步亦趋地跟过去了,管佐又望望拱手告别、走向马车的伍遵伍壹等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刚才长得就有点魁梧彪悍的李和全程对他表情冷淡,看得出来,的确是带着敌意来的,那敌意还不加掩饰,俨然对他很有成见,或许还有些不屑。

好在伍遵举止得体,倒不像是田辅口中帮着李和来闹事的,反倒带点有意结交的意味。

管佐也明白,伍遵既然上门求李并的笔墨,自然以这件事为主,刁难他一个小辈不算重要事。即便要卖李和的面子,真要刁难他,依照伍家在南市颇有实力的家世与伍家主要话事人的身份,伍遵或许也只要开口说一句就够了,哪里需要时时刻刻表露出什么敌意来。

不过也正因为知道这些,刚刚伍遵刻意把话题引到伍壹过了秋试这件事上来朝李并讨要礼物,管佐其实有些担心伍遵是在朝他发难,所以变了脸色。

而且刚才李并批评伍喜的话语也让他想到了伍喜可能是依照富家公子的心态想花个一千钱看他闹笑话,当时脑海里还浮现了伍家似乎与一些黑暗势力有来往的印象,甚至还有伍家派人把西平街某户人家绑起来沉了汉水的传闻,想到这个年代比较肆无忌惮的野蛮暴虐在市井之中横行,即便有罗氏、习珍作为后盾,管佐心里突然也有些虚。

现阶段他就怕遇到这种一言不合极有可能蛮不讲理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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