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穿过宽阔街道,挑担的老农、提篮子的妇人正朝着菜市的方向走,也有收获颇丰的妇人带着孩子或是媳妇走出市门。
有马车、牛车、敞篷的轺车、柴车等车子穿行在大街小巷,大多比较陈旧,装饰上也是平民、商贾用的,并无代表权贵的特殊标志。
此时那方才见过的布行车队已经到了转角准备朝市门过去,大概是有什么问题被巡逻的市吏拦了下来,以至于转角处排起了长长的车龙,市吏与工头到了角落说着什么,没多久便放了行。
管佐穿过车队,走到有个布棚搭着的笔墨店门口。
那老掌柜一身白袍,头上用一杆细长毛笔充当木簪束发。晨光下,萦绕华发、老脸的熏香烟雾经久不散,老掌柜枯槁一般的右手握着短粗的毛笔轻轻抖动,竹册上荧光微闪,沉烟浮动,一排精细的小篆圆实苍劲,正气浩然。
管家附近没有正规卖笔墨的,这笔墨店开在这里,按理说管佐也会过来,但事实上管佐一般是在游走五业曹门口的走商那边买的粗劣笔墨砚竹册,这种正规的笔墨店还是头一次来。
此时头一次见,这老掌柜闹市之中静坐书写的姿态出尘,笔力也是惊人。
自秦以来,小篆便是历代书法家奉为圭臬的书法,讲究粗实细虚,体长端庄。说来简单,但便是练上多年,也依旧有很多人不得要领,写得呆板没有美感。
前世他在书法一道上一窍不通,管佐读书四年,也练过四年的隶书,但只能算有些熟练,对小篆却是不太懂的。
毕竟自小篆到隶书再到汉末的八分书,字体结构发生很大的变化,汉时虽说普世意义上的“士”代表的是读过书的人,并不是世族集体,但经籍典策依旧掌控在世族集团的手里,石碑字帖也大多只有在高档场所才能看到,五业曹虽然也有书写小篆的石碑,但不多,管佐也没时间没精力额外锻炼小篆。
至于想要在市井之中能够看到一位将小篆练到一定程度的书法大家,基本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管佐虽然不太懂,然而这老掌柜的一手小篆,便是他这个只懂皮毛的外行人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深厚功力,此时意外能够遇到书法大家的同时,他也只能感慨大概也就董卓毁掉雒阳,致使大批文人进入襄阳避难,才会遇到这种难得一见的情况了。
与此同时,他也想起来了,以往虽然从来没进过这家没牌匾布幡的笔墨店,但都在东亭街内,这家店以往也会有士人过来参与活动,他虽不参与,但卜金却腆着脸来过几次,因此也会说起老掌柜的一些八卦。
这老掌柜姓李,据说曾是汉灵帝创办的鸿都门学的学子,后来辗转襄阳,成为一名世族的宾客,接管了这家店。老人家出身市井,没什么学识,但热爱书法,一手书法写得出神入化,早年受到灵帝招募加入鸿都门学,此后虽说沦落商贾,也自有傲气,寻常人他也看不上眼,据说有些身份的公子哥都在老掌柜面前吃过亏。
这事他倒也只是道听途说,只是看老掌柜目不斜视,埋头书写,也能感觉到自己这个潜在客人杵在一旁对老掌柜来说毫无一点吸引力。
坐在一侧年纪大概二十左右的小厮倒是站了起来,将书刀别在腰间,客客气气地拱手道:“公子可要买些什么?”
管佐走进店内东张西望,“就随便看看。”
记忆中每年秋试过去,这家笔墨店也会挂上几幅五业曹学子的笔墨,一是用来宣传,二是寄卖,毕竟五业曹也不都是富人,就算是世家公子,也总有没钱的时候,出入文会作文受贿是常态,写字寄卖代写碑铭也是常态。
这间笔墨店空间宽阔,正中用几个下面设计了柜子的木架围成一圈,每个木架上分别陈放笔、墨、砚、竹册、竹简木牍、印泥、印章、算筹,甚至还有纸。
架子外又是一圈曲足长案几,上面罗列的竹册都呈半开状,或写着寥寥几字,或写着长篇大论,或隶书小字,或狂野草书,竹册宽度除了普遍用于书写的一尺竹册——就是相当于后世23.4厘米宽的竹册,竟然还有书写六经特有的二尺四寸长的竹册,也有书写《孝经》一尺二寸长、书写《论语》八寸长规格的,乃至书写汉律特用的三尺竹册都有。
曲足长案几外,隔着一些距离又是几排相隔等距的木架,这些木架似是依照八卦方位摆放,每一个木架格子上都罗列着一摞摞的竹册,看内容多数是话本小说与野史小传之类的读物,还有少数蒙学小学的教材,木架两侧则挂着帛书或是竹册,墙上也有,墙上还另外挂着几幅牌匾,像是字体模板,后院还能够看到几座石碑与一个没人活动的工作间。
这间笔墨店原木结构,装潢简朴又不失大气,有着别样的内蕴,一看就出自大家之手。
此时房间内门窗大开,清风徐来,帛书竹册轻叩木架,他闻着墨香一点点地走着,脸色也逐渐兴致盎然,这家店实在太像后世的书店了。
走到深处,店铺西南角摆放着三张长案,上面都盛放着笔墨砚与一摞一尺宽的新竹册,正中一张案几的中间还摊开了一卷新竹册,一侧砚台里刚磨了墨,有醇厚墨香溢出,他扭过头:“我能写吗?”
一直陪着他不说话的小厮犹豫了一下,笑道:“端木堂奉行来之是客。砚台已开,墨水未干,自是任由宾客书写。公子面生,某家可要提一提在此提笔的规矩?”
小厮大概也看出自己衣衫陈旧,不像是有钱的样子,不过大早上的,就没客人进来,他也不怕丢人,“说说看。”
“公子若纯是练字,此案笔墨随意使用,只要五十钱,临墙角的这张二十钱,右手边这张则百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