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马人开出通州, 直奔河北燕郊,车里播放着电台搞笑节目, 很快开上了环城高速。
向小宠这些天随《the c节目组十强跑通告累坏了, 刚上车就睡了过去。
白翼将车窗开了个小缝儿,坐在副座驾抽了一根烟,时不时地偷瞄左边驾驶位。容修则是目视前方, 专注开车,丝毫没有和他闲聊的意思。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去医院看看, 不是有那种国际高级医院吗?都是特邀三甲大医院主任坐诊的, 隐私保护也很好, 就是贵了点,但不用排队。”白翼犹豫了一路,小声说,“毕竟你的压力太大, 要管理乐队, 接下来还要作曲……”
“我用下半身作曲?”容修打断。
“但是你也不能一直这种状态啊, 永远维持单身?如果将来找女朋友……我是说,你以前不是有大把的女朋友吗, 应该很了解女人的啊——再端庄矜持的女人,在床上也会变个样,就算她们嘴上不说, 心里也会一直不停地想要,想要,想要, 越喜欢你,越不知足,就像个难民一样。”
“比你还难民?”容修抬眼看向倒车镜,发现小宠依然睡得很熟,他把播音电台关掉,换了u盘里轻柔的钢琴曲,又将音量放大了些。他的脸上依然表情平淡,语气也淡淡的,“你多虑了,我感觉很好,我是个健康人。”
“是啊,你是很健康,但是你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动物世界里春天的气息。”白翼哼哼地说。刚要拿烟盒,被容修冷冷地瞟了一眼,只好忍住瘾头作罢,他从手箱里拿出木糖醇开嚼,“我可不希望,以后你写的歌都是《我对你下了降头,实在是唱不来——下了舞台就得去找女人约两发,太费血了。”
容修笑了笑,没再应声。
白翼想起之前,容修八年没上舞台,在边境是不是把热血和冲动都用在保卫国家和人民上了?
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地在他人遇到危险之后第一个冲在前头,丝毫没有考虑过,如果他因此遭遇不幸,家人和兄弟该有多难过——
军校毕业之后,老容把他安排在机关,只管熬年头等升衔就是了,结果容修说办公室坐不住,选择去了部队带兵。他健康,英俊,有身手,有力量,再没有比他更合格的国家战士了,首长为团里能接收到这么一个好小伙子而感到十分欣慰。
一年,两年……
北方边境的冬天是真的难捱,天寒地冻,三九严寒,零下二十多度。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天空灰蒙蒙的,漫天遍地的大雪,天凝地闭的,才十月中旬,天上就飘了雪花,湖面结了冰,滑雪场开始对外开放,居民们也都去户外玩耍了……
容哥出事了。
整个大营里的小孩都炸了锅。
获救者的家属守在医院里,他们听见小兵哥呜呜哭着对医生说:“营长才二十四岁,他还没讨老婆生孩子呢,他是团里最年轻的优秀干部,为国家争过光,拿过奖杯的!”
后来,一位老人家给首长和医生跪下了,求医院救救那个好孩子。那一幕场景令在场的所有媒体人都哽咽不已。
事实上,容修体格好,基本没事,在icu里躺了两天,婉拒了获救者家属的酬谢,第三天他办理出院了。临走时医生告诉他,脑震荡需要观察,其他的应该没出什么问题,他的体质是真的过硬。但是,半年之后,部队进行大体检的时候,他的视力急剧下降到了规定标准以下。医生说,眼伤可以控制,将来做个手术视力也会恢复,但是不保证会不会复发。
当容修笑着把那年冬天的事故讲给白翼听的时候,白翼满心满脑都是mmp。
紧接着,白二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冲到容修面前,一拳挥过去想去揍他。可是,当拳头挥在对方戴着眼镜的头侧时,向来“不打一架不痛快”的白翼,第一次哆嗦着收回了拳头,第一次对这个老是欺负自己的坏家伙不忍下手。
怎么忍心下手。
这就是容修啊,如果当时,他看见有孩子遇难却视而不见,那还是自己的好兄弟吗?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天空灰蒙蒙的,漫天遍地的大雪,天凝地闭的。
容修依然是太阳的颜色。
他拒绝了转业安排,一个人离开了军营,和战友们拥抱时,兄弟们哭得厉害,他却是笑着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有更想去淌的河,更愿意去挑战的未来。
男人有梦想,永远不会英雄末路。
出了京城来到临省燕郊,牧马人开进市区,二十分钟的路程,拐出主干道,来到商户混合区的街边。
容修和白翼二人对燕郊都不陌生,连汽车导航也没用,这里其实算个小镇,lot就在音乐学校不远处,那是从前dk乐队的老巢。
牧马人停在一栋商业大厦楼下的车位,向小宠被白翼唤醒了,揉了揉眼睛望窗外一看,兴奋地开门下了车,急慌慌的直跳脚:“糟了,我以为上午就能来呢,这都下午了啊,师父好像有课,这会儿在给初学者上课呢!”
“在外头多等一会不要紧。”容修说。
想到就要见到好兄弟,他的心情格外好。
容修注意到,这栋大楼几乎都是课外辅导班,有数理化补习班,还有教奥数作文的。楼道里全是孩子和家长,多大的小孩都有。
刚进大门,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拎着儿童小提琴,傻傻站在容修眼前,仰着头,张着嘴,“叔叔真高……”小小一团,刚到容修的膝处,看上去可爱的很。
容修笑:“你真漂亮。”
萌宝呆:“你真好看!”
白二哥:“……”
妈哒,连三岁小孩也撩?
一路爬楼梯。
“连个电梯也没有,小崽子们天天跑上跑下?”
在白翼气喘吁吁的抱怨中,容修的唇角微微扬起的一抹笑,整张英俊的脸都柔和了下来。
读书声,乐器声,唱歌声……
是他喜欢的环境,乃至于浑身都放松了,
因为要隔音的缘故,虞山所在的音乐教室在顶层七楼,一行三人到了地方,推开隔音大门,迎面扑来嘈杂而又悦耳的音乐声。
“容叔,跟我来,这边……”
向小宠要带路,却被容修抬手止住。
容修微微仰起头,闭起眼睛。
大约五秒后,他睁开眼睛,往前走,左转,一直走……
向小宠一脸诧异地望向他的背影,又困惑地看白翼。
白翼扬了扬下巴:“你叔牛逼吧?我以前夜里偷偷带女人回lot,他在楼下书房作曲也能听见声音。后来,我不相信,他就把那女的乱叫复述了一遍……”
说到这里,白翼顿了顿,一脸吞了蚯蚓的表情,看了一眼小猫崽子似的向小宠:“算啦,你还小,少儿不宜。”
想当时,容修坐在钢琴前,笑着看向站在眼前的白翼,一边弹奏着月光奏鸣曲,一边语气淡淡说:“嗯,啊,快,我不行了,天,好舒服,你变大了,好厉害,快点,啊,我快来了。一共53分27秒,在最后她的嗓音达到了c3。”
就这样,尽管队长明确表示了他性观念开放,并不禁止乐队成员带配偶回来同房,地方大,很方便。但是,那却是白翼唯一一次带女人回lot——从那以后,就算再不方便,他也会去酒店,哪怕是路边汽车旅馆,办事时一定要和容修保持百米以上,坚决不动摇。
此时,容修找到了虞山所在的架子鼓教室。
透过房门玻璃,看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侧影,身体强壮,线条粗犷,面容刚毅,显得严肃,乍一看特别的凶。
三十岁的糙汉子坐在最前边,教室里摆着六套架子鼓,有十八名大约青春期年纪的学生。他们一脸紧张地坐在鼓前认真听讲,没有人交头接耳,显然是被吓坏了。这些学生都是入门班的初学者,当中还有一个女孩子。
隔着门玻璃,容修站在走廊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男人。
虞山紧皱着眉头,厉声给孩子们讲课,骂咧咧地指着一个罚站的学生批评着什么。他的手里挥舞着鼓棒,说到兴头上,朝着架子鼓的踩镲“嚓嚓”地抽了两下,满屋子顿时翻涌起刺耳的镲声,学生们的脸都吓绿了。
不高兴。
时隔八年,好兄弟还是一脸的不高兴。
但是,容修依然能从他的一举一动中看出,虞山是真心的喜欢这份工作,他很快乐。
罚站的小伙子走了个神,忽然就被门外的人吸引了视线,他朝那边眨了眨眼。很快的,学生们就都注意到了,难免有点溜号,但是又不敢当着虞老师的面儿瞥眼乱看,只能直竖竖地坐在那,眼珠儿乱转,看上去有点滑稽。
就在容修意识到自己影响了孩子们听课的时候,虞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转过了头。
容修站在门外,眉目含笑地注视着他。
虞山先是愤怒地瞪了过来,紧跟着,就是狠狠地一愣。
他浑身都僵住了,眼底燃起的不高兴小火苗也一点点熄灭,渐渐地,那双冷峻骇人的眼睛里,仿佛蒙上了一层泪花。
老大。
容修。
年长三岁的虞山像个孩子,紧盯着门外的那张英俊的脸。
虞山绷紧了身上的肌肉,僵着身子坐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想要摸摸自己的脸,却发现手里还拿着鼓棒,想要开口说话唤他,却发现那人并不在眼前——就像八年来回忆里的容修一样,恰似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鼓棒“当啷”一声掉了地板上。
屏着的那口呼吸忽然猛地吐出来,强撑着身体的那股子精神气儿仿佛也随之卸掉,虞山瘫软了双肩,无力地团在椅上,浑身都是无助与委屈,他紧盯着窗玻璃,瘪了瘪嘴,一大颗眼泪就落了下来。
已是而立之年的糙汉子,在兄弟重逢之时,忍不住落了泪。
谁会笑话这样的情谊呢。
学生们的表情都有点怪异,但也仅仅是愕然罢了。
“来了,来了来了……”白翼小声咕哝,“完了,完了完了,这次是你的锅,到时候大哭包要哭一晚上,我不管哄啊。”
容修看见虞山竟然这时候控制不住情绪,有点自责而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是心里挂念,急着看一眼兄弟,不然也不会坚持过来,结果连课堂也被自己打断了。
容修稍作犹豫,轻轻地拉开了门,往前走了三两步,进了教室。
虞山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但他怎么也忍不住。
两个男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站在不远。
两人对视了一会。
“你踏马还知道回来呜……老大……”虞山哽咽出声,目光在白翼和容修二人的脸上反复穿梭,哽咽地小声咕哝,“我等了好久……两年,三年,五年……我的头发都白了……两个王八蛋……呜……”
眼泪唰唰唰落下来。
时光熬人。
虞山呜呜地哭,转头看向满屋子的学生,站起身,嘱咐了一句,“你们先自习吧,”说着,他抬步往门口走,一瘸一拐的,经过容修的身边,他停了脚步,小声:“我发泄一下,你帮我看着小崽子们。”
容修垂眼看着他的腿,微微颔首:“好。”
“小宠跟我出来,”虞山走到门口,回头对学生们说,“这是容修,你们知道了吧?让容老师给你们上课吧,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他,他不比我差。”
说着就逃也似的一跳一跳地出了门。
因为跛得厉害,走得快了些,看着就像一跳一跳的。
整条小腿被人打断,骨头完全断开,只有肉连着,若不是当时容修发疯般地求了老容,及时联系了京城牛逼的医生,恐怕就得截肢了。
容修没有回头,他听见虞山走远了。
走廊里有呜呜的哭声传入耳中。
虞山的昵称叫“不高兴”,因为他的一张凶脸和打架子鼓时的气势,给人的感觉就像只愤怒的老鸟。
但是,谁也不知道,平日里的虞山,是温柔的,爱哭的,胆小的,白翼甚至总是骂他大哭包,嗯……就像向小宠的性格——
一身糙汉子形象,打鼓时很爆裂,恨不得指天骂地,鼓棒一放下,就来一句“哎呀人家吓死了”,确实是太吓人了。
好在当年dk兄弟们把老虞的性格掩饰得很好。
就是这样怂怂的哭包虞山,在断腿的时候,居然一声没吭,往手术室推病床的一路上,容修落泪了,虞山却躺在那儿,远远地,笑呵呵地对自家老大打了“ok”的手势。
白翼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又瞅了瞅站在架子鼓边的容修,老老实实地在墙边找个椅子坐下。
“容老师,您是虞老师的朋友吗?”刚才一直被罚站挨批的小伙子一脸贱兮兮地笑,直截了当道,“我在微博上,看见你的视频了,是虞老师给我们看的。大哥,你可以啊!”
“你好。”容修说,“为什么站着?”
“不守纪律呗。”小伙子嘿嘿笑。
“胡扯!”旁边的男孩接话道,“他上周旷课,去商场用人家架子鼓臭显摆,结果被人拍视频了,被虞老师看见了,说他丢人现眼,还没学会走,就先踩着风火轮了。”
“视频?”容修笑着往教室后头走,来到学生们中间,“给我看看?”
“别别!”小伙子急了。
“老师看我的手机,我下载了。”
“看我的,我的……”
大约是商场做庆典活动的架子鼓演出,小伙子上台表演了一段,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新手,连鼓声也不用听。
在六套架子鼓中央,容修找个椅子,坐在学生中间,把手机交还给学生:“刚才虞老师在讲什么?”
听他这么问,十八名学生一瞬间都有点呆滞。因为虞老师太愤怒了,瓮声瓮气的还一阵乱敲,大家都有点懵,完全忘了他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女同学开口了:“动作。虞老师在讲动作,他说我们打鼓的时候特别丑,还有,为什么一样的曲子,有的人敲得好听,有的人听着就很噪……”
“那是为什么呢?”容修笑着看向她。
女孩小脸一红:“因为……”
“靠,说那么多废话干嘛呀?”罚站的小伙子大剌剌地歪着头,“容老师,不如,您给我们打一段,教教我们呗?”
容修笑着看向他,“好啊。”
小伙子眼神闪躲了一下:“你真会打架子鼓?”
“会一点。”容修说。
同学们都一愣,大家看过微博上的视频,知道他是弹吉他的,也是的驻唱,但是会打架子鼓……而且敢在音乐教室打架子鼓,就有点让人惊讶了。
身边的女孩给容修让了位置,两边的学生也站起来。容修坐在架子鼓前,同学们围着他坐好。
容修拿起鼓棒,一边讲解,一边敲了两下军鼓:“既然你们虞老师说,这节课让我来代,那么,我们就用视频里这首歌来举例,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动作,情绪。”
“我打鼓的时候情绪很好啊,”小伙子说,“动作也都是老师教的动作。”
“对,错误也在这里——你所谓的好情绪,不是音乐的情绪;你的动作也完全固定在老师教的动作框架上,所以看上去很僵硬,听起来也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