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念念有词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师叔珑远老道。第一重院子摆着一张香案,站着珑远,手握桃木剑,那两名家仆方才还怒气冲冲,也不知珑远道人是如何忽悠,这二人此刻神情已经转成一脸崇拜,口中也是不断说道,“老神仙高啊。”“老神仙灵啊。”再听珑远道人再往桃木剑上插上三道符,那手再轻轻一抚,口中念了一声,“着!”那三道咒竟然凭空着起火来。珑远道人接着向前一刺,再看桃木剑尖,竟然有殷红鲜血缓缓流出。那两名家仆何曾见过这等仗势?直拍手叫好,珑远道人则是一脸的高深莫测,说道,“好了,你二人从此念往生咒念上七七四十九天,这便成了。”
王翩羽低着头咳了一声,那二仆才反应过来,一起看向他,又摆出一脸趾高气昂的劲儿来,道,“哪里来的混小子,喂!你们看院是怎么看的,放了生人进来!”看门的赶紧跑进来一人,说道,“你们俩新来的不知道啊,这是咱府上的大公子,常年在山上清修。念你二人初犯,快给公子赔罪。”王翩羽生来便是随性的脾气,对待下人也是如此,笑道,“下去下去,我要他二人赔罪作甚。倒是你们请来的这位道长是...”
珑远咳嗽了一声,渡平脸上也颇为尴尬,笑而不语。那两名家仆虽在街头上就见过渡平与珑远同行,却未曾留意,此时虽然瞧着他有些眼熟,也不以为意,说道,“跟公子回,家里头出了点祸事,小的请这位道爷做法辟邪。”王翩羽点点头,问道,“祸事?是何祸事?”
一人稍显机灵点,上前说道,“公子爷...这,王寿王管家的儿子王晋...疯了。”王翩羽心头一惊,那王寿是太守府里的老人了,他那儿子也是自己从小的玩伴心中难过,还未来得及细问,忽听内院传来一阵嘻嘻哈哈,一名十五岁的少年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神态疯疯癫癫,后面两个人紧紧跟随一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满脸愁容。
王翩羽见了,不由得心里一阵难过。他在太守府长到十四岁,才进的华山派。在此之前,都是和这疯癫的少年一同长大。他上前抱住王晋双肩,垂泪道,“阿晋,阿晋,你这是怎么了。”那中年人见到了他,深施一礼,道,“少爷,少爷您回来了。”只是满脸愁容未改,此人正是王家的大管家王寿。那王晋一阵疯疯癫癫,见了王翩羽,虽然安静了不少,不再闹腾,只是双眼仍然是无神。王翩羽抬头问道,“寿叔,阿晋这是发生了什么?”那王寿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想到独子没来由得了这般重病,也是一般的流下眼泪,说道,“犬子不知为何突然得了这般重病。公子,小人还要照顾犬子,您,您学艺两年才回来这么一次,快进去看老爷夫人吧,小人就不招呼您了。”说完打了个手势,上来两名家丁,趁着王晋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把那王晋抬回屋子里了。
王翩羽抹抹眼泪,这才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土,走入正院。早有下人禀报过了,他父亲长安太守王寻早已坐在了正堂上。父子久别重逢,自然是满心的欢喜,二人拉着手寒暄了好一阵子,一直从正午,说到了傍晚。王翩羽见黄昏将近,这才着急起来,说明了由头,要从家里库房取些珍贵的药材。那王太守向来是敬重华山派的,不然也不会送自己的儿子拜入华山师门,是以简简单单就同意了。王翩羽找了个仆人,带着自己去领了药材,又拜别了父亲,待救治过师兄以后,再回来与父亲一叙离情,出门去了。
郁胜宗在医床上晕晕乎乎躺了半日,未等来王翩羽的药材,睁眼醒来,却看见一双眼睛冷冰冰地瞧着他。这人面若寒霜,一张脸皮也几乎与死人一般,怀抱长剑。见郁胜宗醒来。冷冷说道,“跟我来。”
却听外面一阵熙熙攘攘,一帮人喋喋不休,似乎是要闯进来一般,却听一女子声音说道,“里面是在下师弟正在疗伤,还需静养。并无各位所说的贼人,各位请回吧。”却听一人嘻嘻笑道,“既不做亏心事,何怕鬼敲门来。我瞧里面的不是你师弟,怕不是你偷来的汉子吧?”与这人同行的也多半是无赖之徒,听他说了这般恶劣的笑话都是一阵哄堂大笑。只是顷刻间那阵哄堂大笑变成了一声声惨呼。又听陆胜楠冷冷道,“还不快滚。”那一伙人显然是被陆胜楠一顿教训,痛呼道,“贼贱人,你连东海潜龙岛之人都敢惹的!将来有你受的!大伙扯呼!”陆胜楠啐了一口,道,“便是叫你们潜龙王来此,我陆胜楠又惧何来!”说完又听一阵惨呼,显然是陆胜楠又在大发神威,打跑了这伙无赖。
又听另外一人说道,“陆女侠,我等在此追查之人实在是要紧,还请陆女侠行个方便,让我等进去一观,绝对不会惊扰到令师弟疗伤。”说话声音彬彬有礼,甚是谦和,言语之间似乎是和之前那一伙无赖不是一伙的。陆胜楠还是冷冷道,“华山派与孔雀山庄素无瓜葛,几位请吧。”
郁胜宗微微一笑,那剑客却依然冷冷道,“跟我来。”郁胜宗道,“兄台何人?”那人并不理睬他,推开后门,又看了他一眼,示意他随他出去。郁胜宗耸耸肩,心想如今也反抗不得,莫要等眼前此人来强硬的自讨没趣,披了件衣服,随他出去了。
这医馆颇具规模,馆中病房不下数十间。小乞丐带着他七拐八绕,到了医馆最里面的一间病房。虽未入室,却已经听到了一阵沉重的呼吸声。那剑客轻轻打开了门,问道“先生,人已带到。”那房间因为位置偏西,也不开着窗户,小小的房间,莫要说灯,便是蜡烛也没有亮一盏。那黑暗中,传来了一个男人低声“嗯”了一句,算是回应。那男子旁边,却又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叹道,“唉,冤孽,冤孽。”
郁胜宗毕恭毕敬说道,“这位前辈,这位兄台,寻在下来此,所为何事?”那老者道,“少侠刚才可听闻到外面纷争?”郁胜宗道是。老者继续道,“唉,这孩子便是他们口中的贼人了。”此刻那年轻人已经是出的气多,吸的气少了,道,“东某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那老者跺跺脚,道,“你说你啊你,老夫游戏人间多少春秋,见了多少痴儿女,却从未见过你这般傻的孩子!”那年轻人苦笑道,“前辈无需恼怒,你看这位少侠可还成吗?”那老者打量了郁胜宗一眼,道,“武功还成,虽身负重伤,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做人太规矩太老实,咱们要做的事情这孩子未必肯做。”
郁胜宗听到此时,仍不知所云,抱拳道,“道长,二位所行之事,可是与救得此人有关的?”老者道,“不错。”郁胜宗一腔热血上头,说道,“请恕小弟无礼,只要兄台不是杀人越货,大奸大恶之徒,郁某定然鼎力相帮。”那年轻人叹了口气,说道,“郁少侠这番侠义心肠极是难得,在下便说了...”那老者拦住他,道,“还是老夫来说吧,你胸中一口气若散了,那才真的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他在桌子上轻轻一拂袖,点燃一盏明灯,郁胜宗这才看清二人模样,那姓东的年轻人躺在一张病床上,面容颇为俊美,和凌南飞有着说不上来的,相近的气质。但是身上衣服色彩斑斓,与中原人服装大是不同,耳朵上还带着一对耳环,显然是苗疆之人。其时大楚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中原地区和南疆地区也多有贸易往来。南疆统治者孔雀王朝虽远在庙堂之高,但宗室子弟武风盛行,是以另有孔雀山庄,为宗室子弟习武所设,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门派。是以中原地区能见到一个异族苗疆之人,也并不是什么奇事。
而那老者,却是多年前在华山下,与郁胜宗一同饮茶过,告诉他相剑奴仆二人去处的老人,一别经年,郁胜宗仍然记得此人,那老者显然也是对他有些印象,笑道,“原来是你。”他指了一下面前的桌椅,说道,“坐吧。”虽短短两字,隐隐中却似乎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在,郁胜宗便坐下了。
老者叹道,“唉,也当真是前世的冤孽。我这位东世侄,并非什么贼人,而是孔雀山庄的子弟。”郁胜宗微微惊讶,“啊”了一声,问道,“莫不是名垂天南,与孔雀王朝颇多关联的孔雀山庄?可是为什么那什么潜龙岛的人又说他是贼人呢?”老者冷笑一声,“他潜龙岛世代干的都是打家劫舍的买卖,自己当真才是贼人。这帮人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风声,说孔雀家人身藏重宝,这才四处询问,当真好笑。当年老龙王一死,这帮水蛇真是越来越不成气候了...不错,正是如此。这孩子正是孔雀家的要紧人物。郁少侠,你可知,孔雀山庄除了不同于中原地区的武学套路之外,还有什么拿手本领吗。”郁胜宗摇头想了半晌,难以猜到,只能摇摇头。老者道,“南疆之人,其实武学还在其次,但若论制毒下毒,那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手。毒术之中,巫蛊最为神秘,而孔雀山庄中人,便有精于巫蛊之术之人。”
郁胜宗惊道,“晚辈曾听家师提及,这巫蛊之术最是邪恶,出自南疆。养蛊人以自身精血培养蛊虫,待蛊虫长大以后,再用蛊虫去害人。效果固然神奇,可是养蛊人自身也很是容易受到蛊虫反噬,实在是天下第一损人不利己之术。”那老者叹道,“损人不利己,嘿,倒也未必如此。毒术虽毒,但天下百草制药,是药便有三分毒。将巫蛊用于正途,也是有的。但你师父说的也确实有几分道理。这巫蛊之术实在神奇,匪夷所思之处,连我都少有了解。从前的大孔雀王和你师父想的并无二致。是以百年前大孔雀王一声令下,便是孔雀王朝内部,也禁止研究巫蛊之术了。”
郁胜宗问道,“这大孔雀王,想来便是大孔雀王朝的首脑了?”
老者点头道,“不错,大孔雀王是孔雀王朝的帝王,受南疆万民景仰。他虽然也是孔雀山庄的实际领导人,但他一代帝王,不便涉足江湖之事,再加上管理南疆境内,日理万机,分身乏术,是以另设孔雀明尊一职,代为打理孔雀山庄。”
郁胜宗笑道,“想来这位下令禁止研究巫蛊的大孔雀王,一定是一代有道明君了。”老者微微一笑,并不理他这句话,继续道,“只是先人智慧,后人如何舍得毁去?是以这位大孔雀王虽下令禁止研究巫蛊,但并未毁去先人之作。一些于人无损、可救治病伤的巫蛊还是流传下来。当年另有一些巫蛊之作,也作为孔雀山庄的禁书被珍藏。”说到这里,他转身看向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东姓年轻人,道,“东世侄便是受了巫蛊之害。”
郁胜宗吓了一跳,心生畏惧,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但想到一会还要想法救此人性命,稳了稳心神,道,“巫蛊之术虽然诡谲,但听闻家师曾言,若能寻到下蛊之人,毁去蛊虫,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前辈可是要晚辈去将此人寻来?”老者摇头道,“那也只是针对寻常巫蛊而言。东世侄身中的,乃是最为厉害的‘长生蛊’。东世侄自己就是那下蛊之人,蛊虫也在他自己手里。但你所说之法,根本行不通。”郁胜宗更是惊奇,真不知道眼前这人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蛊,奇道,“‘长生蛊’,这名字听来倒是吉利,却不知东大哥为何深受其害。”
老者还待再说,那东姓年轻人轻声道,“世伯,接下来的,就由我来说吧。”老者本意欲阻止,只是看他目光坚定,叹道,“唉,你自己种下的因,便由你说吧。”年轻人说道,“多谢世伯成全。这位兄弟,在下身中的‘长生蛊’,其实另有称呼,唤作‘情蛊’。”郁胜宗奇道,“情蛊?这名儿倒是新奇的紧。”东姓年轻人道,“在下便不瞒你了,我姓东,名做重卿,家父正是如今坐镇孔雀王朝的大孔雀王。”
郁胜宗又是吓了一跳。自他进了这房间以来,这已经是第三回了。就在这顷刻间他已接触了太多平日完全不知的事物,问道,“如此说来,东大哥乃是孔雀王朝的王储了吗?”东重卿摇摇头说道,“不,我上面还有三位王兄,我只是孔雀王的幼子,无缘王位,是以自幼远离朝堂,是在孔雀山庄长大的。”说到这里,他嘴角莫名浮现出一丝微笑,显然是极其追念童年在孔雀山庄度过的时光,他继续道,“不是我有意要自显身份显贵,只是如我这般王家嫡子来到孔雀山庄,受到的待遇确实是优于寻常弟子的。孔雀明尊又是我父王的弟弟,是我的王叔,是以我自幼在明尊家长大,和明尊一家极为亲近。”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这才缓缓的继续说道,“这其中,也包括我王叔的女儿,我那堂妹了。我与我堂妹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家中大人看在眼里,也颇为欢喜,所以在我俩十岁那年便定了亲。”郁胜宗奇道,“堂兄妹通婚,这可于礼法不合。”东重卿淡淡笑道,“我孔雀家礼法,与中原不大相同,只要不是亲兄妹,便可通婚。我俩那时候可高兴的紧,只是觉得便是定下婚约,仍是不够,我俩就算结成夫妇,总有一天有一人要先死去,那下一世可就未必能再见了...却不知,我们那时候的想法,便已经犯了大忌了。”说到这里,老人接道,“行了,世侄,你好好歇着,剩下的我来说吧。”他转向郁胜宗道,“重卿身份不同,于孔雀山庄中能学得的东西,也是不同于普通弟子的。是以他小小年纪,便已经学会巫蛊之法。孔雀山庄是这两个孩子的天下,那还有什么顾忌的?重卿更是小小年纪就已经通读了门中禁书,他从禁书之中,得知南疆巫蛊之中,有一种巫蛊之术,名唤‘情蛊’,那是孔雀王朝早年一名亲王所创。这亲王也是同重卿这般,自幼便与爱妻相识,成婚后夫妇二人更是相敬如宾,十分的恩爱,只是二人总觉得人寿有限,来生难再做夫妻。那亲王倒也有天经地纬之才,凭借一己之力,竟然创下这种‘情蛊’。而这所谓,情蛊,是由两组蛊虫组成,一蛊为雌,一蛊为雄,男的为雌蛊所控,女的为雄蛊所控。服下蛊虫的男女此生此世必须恩恩爱爱,白首不离,若长久如此,纵然一人身受重伤或者身缠重疾,只要另一人无损,二人便皆可平安无事,是以此蛊又有一名,名作‘长生蛊’。”
郁胜宗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奇道,“难道这世界上当真有不死之人?”
老者拂须道,“兴许是有的,只是纵然能活千秋,也难免会有终期。便如这长生蛊,虽名长生,难道当真能保人长生不死吗?这二人必须长久一心,却又如何容易了?名儿虽吉利,却是凶险万分。只要夫妻二人中有一人变心,那夫妻二人便都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可怜,可叹。”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东重卿一眼。东重卿咳了一口血,惨笑道,“她变心了,她终究是变心了。”
郁胜宗这才反应过来,低声道,“前辈,莫不是东大哥的未婚妻...”老者说道,“不错,东姑娘再过几日,便要和太守家的二公子成婚了。”